“好小子,你就跟我去呗!我保证对你好!”
好像情人间的私语缠绵悱恻,只是这话从一个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刚须虬髯的大汉嘴里说出,对着另一个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未退的少年,着实让人受不住。
尤其是他俩还是那样的姿势......环腰抱臂搂在一起......
拾得打了个冷战,惊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不过只是心中腹诽,看得出这人对木头是真心识才惜才,并且在军中职位不低,单瞧着这些士兵唯唯诺诺,不敢上前便能可知。
张屹山开始只是打算用军中的方式收服了这小子,简单粗暴点解释就是揍一顿。男人嘛,一般都崇拜力量,都信服与比自己强的人。
谁知这小子竟能跟自己空手搏斗五六招,可见下风,但仍能应对。浑厚的气力,腰马扎实,下盘稳健,双臂犹如铁铸,行动果断,可见格斗经验老道,加之这年岁,实在令人叹止。
稍一失神,张屹山被木头从背后锁臂拦腰抱住,不禁赞了句:“好小子,有两下子。”
木头听见夸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憨笑没说话。倒是旁边拾得大眼晶亮,插了句嘴:“岂止是有两下子,我家木头连山里的熊瞎子都能打死,那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拾得这话是故意说给人听得,没想到张屹山竟会接话,夸道:“确是一等一的真本事!”
真是越看越喜欢的紧,张屹山认真说道:“不过,你要是奔了我帐下,管教你学得以一敌百的好本事!”
话说着,张屹山挣开木头双臂,转过身虚晃一招,一手抓住木头衣服的前襟,一手撑其腰部,一招‘霸王举鼎’,结结实实将木头摔在地上。
“好!”
不知谁叫了声好,紧接着喝彩声潮跌起伏。
“怎么样小子?服了没?”
张屹山跟往常在军营里摔跤拔了头筹一样,咧着嘴笑。旁侧几名士兵的脸却是皱成腌菜样,堂堂先锋营统领,骠骑校尉,在募兵报办跟人家来报名参军的小小子打起来,引得百姓围观,传出去......
“怕什么?”张屹山拍拍就近那名士兵肩膀:“无事,放心吧!这不有我呢么?怪罪下来都推到我身上!摆个死人脸给谁看?”
呵,倒是个扛事儿的,拾得扶起木头,转身欲走,耗子赶忙跟上。
“慢着”张屹山出声拦人,拾得暗自窃喜面上却是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委屈样:“这个兵我们不当了,大人还要怎样?”
张屹山并不看他,目中自始至终只木头一人:“你天生就是行军行伍的料,跟我上战场,闯下一番成就!身为男儿若能撼天动地,何而寂寂无名?你甘心吗?”
面前之人目光之灼热让木头只能垂眼以作逃避,视线下意识落到自家老大那,见老大已转身,忙紧随,去意之决,绝无半分迟疑。
算是看出来了,这仨是包圆的货,无论良莠,要就得都要。
“去,叫秦参将来!”张屹山对身侧说道。
“请秦参将来做什么?”士兵问。
“嘿嘿”张屹山笑道:“当然是有事,快去,快去!”
小兵心中疑惑,腿脚却已往自家统领大人所指去也。
“谁会写字?找个会写字的来!”张屹山对着身侧左右士兵吩咐道。
军中大都穷苦出身没上过学堂,但凡有个吃过墨水的就跟活宝一样,大伙儿都知道,所以找这样一个人难也不难,须臾便被推举出来,可要等这人过来还得一会。无奈,张屹山又落座书案,待人一来立马跳起,真真儿一瞬也不想在这多待。
自领五十军棍,不肖一刻就过去了。
秦参将匆匆赶来询问何事,却见一抹鲜红扎眼,转身即走,这这这......这分明是讹人啊!闹呢嘛?大事小事琐碎缠身,哪有空跟他闹?
张屹山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住,哀声道:“我这样怕是不行了,已寻得记册之人,但还需有人坐镇。募兵是大事,孰轻孰重你是知道的.......”
秦参将气急,用力一甩,甩开那只大爪子,沉叹一声:“唉!”
终是无奈留下。
其实张屹山何尝不知他琐事繁忙,只是他还能请来别人帮忙不是?能给军中再添一猛将也是大功一件不是?
于是乎心安理得睡了一后晌,醒来天已暗下,动动臂膀,钝痛传来,咧咧嘴,伸手拿起衣衫穿上。
先前派人去打听仨人住处,并不远,天彻底黑下时迈进破庙,三束目光齐刷刷落在身上,张屹山差点笑出声,想必已是久等了吧。
拾得瞧见他嘴角含着的笑意,心想:久等又如何,你还不是来了?
今日之事麻烦在当时人多眼杂,好话赖话在那儿都说不得,无论什么都会成为人们日后谈资;事后找来,又怕人心生骄躁,飘飘然,于是晾了大半天。拾得想:这位军爷应是这般想的。瞧着五大三粗,心眼细着呢。
张屹山本以为手拿把掐的事儿,几番斡旋才觉出,眼前小鬼儿相当难斗。
越说越像是求着他们去似的,越发恼火。
“呵,你当真敢说!”张屹山对着拾得横眉立眼,恨不得把人撕了,暗骂‘废物’一上来便主动请示去伙头营,贪生怕死只求温饱,简直枉为男儿,简直连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简直......无耻到让人词穷。
这样的货色,莫说两个,张屹山半个都不想要。
看着木头惋惜道:“去不去是你的事,干嘛听那小鬼的?”
“那是我老大!说话注意点.......”当心讨打
这句话木头说过很多次,但这次后四字并未说出口,因为着实打不过,刻意发狠的模样想必在对方眼中无疑也是笑料吧?
“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张屹山惊诧指着拾得问,攒了一肚子的火气蹭蹭往外冒,起身道:“来来来,咱俩,不,你们仨一起上,别说老子欺负小孩,让给你们一只手,只要能把我打倒你们说什么是什么!”
木头闻言当真跃跃欲试。耗子始终满眼惊恐。而拾得,拨弄了下篝火,慢悠悠说:“大人可不就是欺负小孩?”
张屹山哑然,半晌没出声,是被气得。
拾得也没再继续刺激他,看样子这家伙实权不大啊,不知道能不能罩得住人?
“能否去伙房营无所谓,小的们并非有意为难大人,只是怕进了营受欺负,小的们自幼孤苦无依,凡出拳脚能有三分力,必是挨过十分打练出的......”说话间一紧一松,进一步,退一步,掺着些许诉苦,些许担忧,得寸进尺与适可而止之间的分寸,拾得把握的极好。
“不必担心”“大可放心”“我自有安排”这是张屹山最后回的几句话,颇像是承诺,以一己之力揽下不少责任。
这都是托了木头的福啊!
当日就被安排进军营,无法,拾得太矮,耗子也没好到哪去,到了募兵处无论哪位在皆是劝返。
张屹山将人带进营,落了名册便气呼呼的走了。
瞧那样儿该是反应过来了
明明三人就是去当兵入伍的呀,转了个圈,得帮着打掩护不说,倒像是他求着才来得,怎能不让人气恼啊?!
“怎么办老大?”耗子小声问。今儿一天过得如同做梦,噩梦。
拾得耸耸肩一派轻松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呗!”
身旁木头看着眼前过往,靖北军的军营无处不透露着威严,士兵训练有素,烈烈英姿,好不威风,目光中满是新奇与艳羡。
拾得微微蹙了下眉,几不可见。
几人被安置进老兵的营帐里,看得出是临时起意仓促腾出来的地方,服装盔甲被褥及一应用具皆由人送过来,木头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唯独不见周围人看过去的眼光中带着异样。
拾得却是所有心思全用来骂张屹山:好个你黑风怪,故意整我们是吧?
正在遛马的张屹山仰头打了个大喷嚏,蹭蹭鼻子,准是那个俩大眼儿瘦不拉几的小子骂他呢,哼!就属他心眼多。
新兵和老兵之间存在一种说不清的矛盾感,极容易冲突。
如此安排属实是张屹山故意为之,并非整人,而是想让木头多多磨练心智。木不雕琢何以成器?
但显然是他多虑了,几人好歹也算进过军营,深谐其中规矩,没敢太咋呼,好的东西都分给了老兵,活计抢着干,又会说爱笑,一晚上就混得了个脸熟。
过了两天,张屹山再去看,好嘛,都已经打成一片了。
拾得一挑眉,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其实,归根究底都是些穷苦人,再加上治军严整,冷眼冷语呼来喝去自是少不了,多长点眼力见,不过没有太过分的。
张屹山将三人叫出账外,正色说:“明天新兵统一入营,集训十日,谁走谁留可不由我说了算!”
他看了拾得和耗子一眼十分瞧不上:“你们俩自求多福吧!”
言下之意似乎他俩被淘汰已然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一般。
......
新兵入伍
迎接他们的入营仪式是一卷三尺余长的军纪,教台之上,宣读的军官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
”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八十一则军纪轻罪严罚,凡有异议者即刻遣回。
偌大的校练场,乌泱泱的人群,却静的如同无人一样。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艳阳高照,火辣辣的晒得拾得心里发慌。
待到派发衣物时有几个体虚的不堪晕倒,被遣送回家。
又是一个时辰
各队领班带领着排队打饭,入营第一天吃的木薯叶熬冬瓜,连汤带水,配两个野菜粗面窝头。
五人为伍,围坐地上便开始用餐。
大锅饭很难做得好吃,行兵打仗也极少有人挑剔,于是久而久之,这伙头兵的饭食做得真当如同泔水。
连拾得这般从不挑食都觉得难吃,难吃归难吃,但凡能放进嘴里,拾得便能嚼碎咽下。
多数人却无拾得这般忍性,那窝头干硬点还罢,那碗菜汤尝过一口之后便再难举碗。
“怎地?是觉得这饭食吃不下么?”
一人银盔长甲蹲下身,这人声音清冷,对着一新兵问。
人们不由投去目光,以拾得角度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看见新兵长得面容白净,满是无措。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过那新兵手里的碗,咕咚咕咚喝得干净。
尔后起身对身后的卫兵下达指令
“送他回家”
新兵直到被拉出老远醒过神,想说些什么却终一叹气什么都没说。
“吃不下?可以!立马给我滚回家!军资短缺,岂容你们这帮菜瓜糟蹋!
这是他娘的军队!行兵打仗懂不懂?是要拿刀杀人的!你们知不知道!”
“这不是你家,炊事营的兵不是你爹娘,也不是你媳妇!打仗时他们也是要上战场的!届时,莫说饭菜,屁都没有!草根树皮老子都吃过!”
“这般娘们兮兮似得娇气......啧啧......行军打仗?还没上战场便饿死了罢!呵呵呵,那还不如现在趁早回家!”
连说带骂,却字字珠玑,没有人质疑他所说的真实性。
一干人默不作声,端起碗犹如灌药般喝的干净。
何必呢?
拾得腹诽。
之后列队分营仅用了半个时辰,几个军官熟练的如同分瓜抓枣。
新兵得集训过后才分制,现今只是五百人一营,分成十营,诸事全由十位营总亲自管辖。营下分帐,每帐二十人,从中选一人任班头,报备日常事物。
总教头叫严青,靖北军左翼校尉,听说是个敢单骑独闯敌营的好汉。
他生的长眉细眼,菱唇浅薄,肤色较之寻常男子略白,此时一身皂色劲装,扎着袖口,端得凌厉,英姿飒爽,如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
只是他似乎颇不善言辞,例行公事般下达完训练日程,没有片字勉励,最后一句竟是问:
“此番初入军营可有后悔行伍之人?”
声音清清冷冷
众人互视,不知何谓,默默无语。
几位营总互视一眼,命令道:“解散!回账!”
后晌无事,只让在帐中休憩,军中食不过午,众人聊天又被勒令‘不得喧哗’拾得干脆蒙头酣睡,入营第一日竟是这般就过去了。
翌日,集训正式开始。
直至此时方知总教头最后一问是何用意。
这场集训严苛至极。
校场上只有绝对的命令与服从,从站立、行走到俯卧,对姿势、准度、效率......都有着近乎完美的准则。
又以连坐方式,一人犯错全帐受罚。
前三日,每时都会有人晕倒,救治好愿意留下的接着训练;无意留下的会有兵卫遣送回家。几乎无一不选择后者。
尽管他们拼得浑身乏术依旧做的不够好,教官常常指着隔壁校练场的操练对他们说:“你们是猪吗?
紧接着训练力度更甚。
不乏有脾性暴躁受不得气,回怼几句被勒令回家,走时还扬声大骂:“什么破劳什子的靖北军,不过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腌臜货,老子还不如回家种地!”
也有几个读书识字的,实在受不了这般折辱自请离营。
不论哪种,教官皆以微笑应允,派卫兵护送。
新训过半,各营人数平稳,又增加教授拳脚、简单的刀枪剑法,以及骑射。
训练时间也由原来的六个时辰增加到七个时辰,甚至到八个时辰。
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思想几乎被清空,机械性按照命令做着事情。
拾得却觉得:若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从未有人说‘军令如山,肃纪严明’,可所有人都深深记住了这八个字。
训练强度太高,木头拾得还好,耗子晕倒两次,因着出营便意味着他从此孤身一人,硬是咬着牙挺了下去。
新训过半,开始教授拳脚及简单的刀枪剑鉞和射箭。
从练习到分组对打,再到后来几十人一组混战,教官似乎想将这校场变成沙场,将每个人都在刀山火海里磨了一遍又一遍。
月末检兵演练,各部各将全部到场,以及那从未露面的靖北大将军。
新兵将这十天学得本事一样样展现出来,行动号喊整齐,一举一动中严谨有素。
伏动间如山移海啸,静立时像一根根挺立的标杆,似乎等待军令,一声齐响。
“好!”
一声由衷的“好”振奋全场,也表达了对他们最高的褒奖。
十八缸御赐陈酿,揭开封,顿时香气四溢,凝沉悠长。
每人分得一碗端在手上,拾得想:此时该是待军官说上几句祝词,众人把酒言欢的套路罢。
却见除去新兵的所有人将酒洒在地上。
人们疑惑,一眼望去皆是茫然,因着多日训导未动声色,目光胶着在展将军身上。
只听见他说:“这碗酒敬战死沙场的同袍弟兄们!”
又一碗酒斟满,展将军走下校台,端过头顶,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这碗酒敬诸位,展某敬诸位忠义报国之心!”
各部长官也如他的姿势,一碗酒喝的干脆,一滴不剩。
先祭英魂,后敬生人,大概预示着终有一日喝下这碗酒的人都会血洒沙场,身归于黄尘之下。
拾得随着众人喝下那碗酒,静立人群,眼观鼻,鼻观眼,毫无存在感。
那晚,展将军话并不多,大部分场面由后卫军校尉苏阳执掌,不若张屹山粗狂豪放,也不似严青严肃凌厉,他虽身披铠甲却倒像个心思缜密的商人,此时煽情润意,侃侃而谈。
“行伍是条没有退路的路,走的越久欠的越多,背负的越多,心里的债永远还不完!”苏阳指指严青:“看见他没?他现在就是个活着的死人,睡觉都闭不上眼。知道为什么他是你们总教官吗?”
校场之内雅雀无声。
他环望众人声音略沉:“因为你们上届,上上届,上上上届......数不清的兄弟皆出自他手。严青你第一次任新训教头是几年前?什么时候?”
意料之中没有回答
“他,第一次任新训教头,正逢与金兵蓟州交战,战事吃紧,无奈新兵才训练半日即编制到各营上战场,那一战世人只知此后北蛮退至永定河外,三年不敢宣战!却不知那一战何等惨烈,五千新兵一个都没能回来”
苏阳说话的声音渐渐有些苍凉
“从那以后,凡到各处招募新兵,他皆毛遂自荐总教头。
他训得狠吗?
狠!连我们都觉的狠!可他只是想每次每次出站兄弟们都能活着回来......”
许多人都默默低下头为自己心中偶尔愤懑惭愧,他们庆幸,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
他说着说着,说道北蛮人,国仇家恨,从慷慨激昂的战场上说到忠义凛然的生死间。
所有人无不热血沸腾,国之大义,先国后家,身为男儿天生血性,即该将满清热血雄心壮志报效国家。
唯有拾得觉得心凉。
酒盏又填满,满是凉苦,尽力咽下,尽力表现的与周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