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常,手头尚且富裕,拾得不爱出门,那女人也窝在屋里。但只要出门绝对是两人一起。两人少不得斗嘴,总得是她占一两句上风才肯罢休。
正月初,小院儿来了客人。
从没有人敲过门,这种反常使拾得刹间警铃大作,一个翻滚直接从窗子跳出屋,手扒着窗框没松腕上用力再一翻转就上了屋顶。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眨眼间。
老板娘只觉得有风略过,身边就空了。回过神骂了句“天杀的小白眼狼!吓死你!”而后披上棉袍往外走。
拾得想想也是,又没在荥阳犯事,小偷小摸也没被抓,怕什么?神来敬神,佛来拜佛。
一开门,女人以为看花了眼,来不及发愣,忙迎出去:“你怎么来了?”
语气算不上好,小姑娘一怔,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眸子。但当再抬起,琉璃珠子般的眸儿熠熠生辉,不躲不避直直看着她:“这是你家?”
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静等她接话。
来往迎送之理老板娘怎能不懂?可如何敢说请她进去坐坐?里面还有个小恶鬼呢!
小恶鬼正好从房上跳下,与小姑娘看了个正着,讪讪打招呼道:“妹妹进来坐坐啊!”
小姑娘等的就是这句话,当真抬脚就走了进去。
拾得看向老板娘一脸无辜,老板娘剜了一眼,无奈跟进去。
院里明明没有树却满地落叶枯枝,不知是哪个年月被风送进来的,安然寿终正寝着。木柴煤炭堆在墙角,旁边还有烧剩的炉灰。门口一小堆不明物,应该是......垃圾吧?就这样把本就不大的院子覆盖的满满的,岂止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屋里就更乱了。一进门就是锅台,盖板上粘着油泥,厚度估计得用铲子铲。灶膛周围三尺都是木灰,橱柜上全是尘,里面赫然放着油盐,无论瓶罐皆没有盖子。房角结着蜘蛛网,炉子上的大铁壶坑坑洼洼歪巴着,通体乌黑,只有壶把银亮亮的显示出它原本颜色和材质。
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门帘,掀开后里面愈加不能看。里屋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各种碎物残渣,吃得或用的,知名和不知名的,十分零散又仿佛带着某种规律性和尘土一起遍布分散。
无论立柜还是平柜都敞着,衣服胡乱做一堆。仿佛遭了贼,但贼来了也会头疼,默默退出去。
一丈半长的土炕楚河汉界,一半铺着褥子花布单尚算干净,另一半露着草胚,被子也是乌漆嘛黑,边缘还有光泽,仿若包浆。
很难想象这样的屋子住着人,还是两个人。
老板娘跟在后面,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随着女孩的眼神忙上忙下,呼啦啦一下将衣服收进柜子里,紧接着抄起只剩几根苗的笤帚扫地,瞬时激起尘雾,屋里算是彻底没法待了。
这屋里的女人又馋又懒,另一个也不逞多让,拾得只想着一日三餐,想不起来收拾屋子。
拾得后一步进来,看见屋里沙尘,想也没想就舀了瓢水撩到地上,一不留神多了些,和泥了。
小姑娘什么也没说,跑走了。
老板娘放下笤帚追出去,停在门口目送人离开。
这一日过得相当安静。
拾得很有眼力见不出声。默默做好饭,默默自己吃。由着她自己静静。
只是不想,第二天大清早就又有人来敲门。
来人是个妇女,三四十岁,长得就是一般妇女样貌,扔进人群里毫不起眼。脸上尽是岁月痕迹,穿着粗布衣衫,戴着头巾。
打开门,一见来人,老板娘急冲冲将人拉到远些地方,回头看了眼,确定这距离拾得什么都不会听见。
拾得噙着一抹笑,笑她多此一举,刷锅做饭。
刚点上火就听见门响,抬头就见她失魂落魄走进来,攥紧的指缝间若隐若现一丝银光。
那日之后她便一直闷闷不乐,瘫在炕上,窝进被子里,像个常年瘫痪的重病患。
可当拾得拎起米袋要出门时,她二话不说爬起来,随意罩了件棉袍就跟在后头。
拾得笑着看过去,瞧见她眼尾还红着。
笑她神似女鬼,买完米面,见有人出租铺面,带着‘女鬼’进去问了问,转了转。有她在侧的好处显而易见,那份不差钱的从容让人很难不高看,就连拾得问出的话,房主也会耐心解答。
“咱这儿街坊四邻都是军眷,虎狼军知道吗?就是咱们荥阳王麾下的虎狼军,真叫一个英勇无敌!连那北蛮辽人都被打的丢盔弃甲,再也不敢来犯!在这儿做生意,保管没人敢来捣乱......”
房主孜孜不倦讲着,似乎能与‘虎狼军’三字沾边就是一种荣幸。
刚要试着商讨价格,转身一看,那厢已扭出门外去了,真真儿愁煞人也。
好在她这般颓废模样并未持续太久,过几日便就又媚气恣肆,风骚无敌。
一双猫儿似的眼眸顾盼流离,问:“漂亮吗?”
“阿嚏!”拾得被香粉呛着,揉了揉鼻子,开开窗户通风:“你打扮成这样给谁看?”
老板娘回以一个翻上天的白眼。拿着衣裳一件件比试,穿了脱,脱了穿,原本堆的像小山,如今散开像刚埋完死人的坟圈子,白花花纸钱落了一地。
满头青丝也被弄出花样,繁复异常,似乎是个大工程,她让拾得帮忙,垂着眉梢和眼角,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人不忍拒绝。
拾得照她说的做,她又总嫌做的不好。
“这头发这样软,怎么像你说的一样支棱起来?!老子不干了,莫挨老子!你你你......恁的难缠?哪有女子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不要脸!......”
碰上她,佛也生怒,奈何怒了她又会服软,当真无语。
待发髻梳好,插满珠翠簪钗,直看得人眼晕。
打扮好了,拿着小镜子臭美,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须臾之后,抬手拔下簪子,青丝散落,只几个眨眼,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弄好的‘工程’便就废了。
“他娘的!”拾得骂了句,一脚将炕边耷拉的衣服踢到房梁上。大步走出屋子,在院子中央停下,仰头看着夜空。
月朗星稀,皎皎清辉如薄纱。
安宁似乎会传染,如今食能饱腹,衣能暖身,大概是奢望,可谁不想这样多过几日呢?
久无动静,周遭渗出冷意。她讨厌安静,因为静下来时总会莫名心烦。女人望向窗子,隔着窗纸,什么都看不真切。
“明日随我出去做些正事吧!”
屋外传来声音。
又是良久的沉默,女人似乎已睡去。
这夜静的连呼吸声都轻极了,偶尔夹杂几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几日后,街面上多了个铺面,很小,卖粥汤。
老板娘一手托腮倚身柜台,百无聊赖看着指甲发呆。那夜思来想去,仍旧拿不定主意。恍然已漂泊半生,直觉那小鬼确实无甚恶意,但是......但是......
唉!
趴在臂窝,脸上写满生人勿近。
悻而除了拾得,这店里也无别人。
粥汤这东西属于早点一类,一般都有自己相熟的小摊,所以生意必然不会好。本就没指望靠此挣钱,现下连个厨子都没有,故而也不急着揽客。开业也无甚动静,周围人甚至不曾注意何时多了这家店。
招帖张贴出去,一晌午也没见来人。拾得并不急,心觉得用人之事还是知根知底的好。
这不,刚用过午饭,人就来了。
“大娘可是来应招的?本店虽小,但月钱不少,逢年过节还有节礼......”拾得见来人喜笑颜开,忙起身迎上前去,颇为热情。
这热情实在突兀,老板娘从臂腕里抬起头,只一眼便怒了。
“你怎么来了?!”
“我......”大娘支支吾吾。
老板娘‘噌’地一下起身,两个健步就冲到跟前:“快走快走!谁让你来的?你来作甚?”一连串话似炮仗,炸出火星子。
她忽而回过头,恶狠狠看向拾得:“你把布告贴哪了?”
嘿嘿,不偏不倚,正贴在小胡同口,好巧不巧正赶上大娘出门。
拾得讪笑,笑而不答,老板娘更为火大。然大娘像是吃了秤砣,任她怎么推搡打骂就是不走。
大娘想的很简单:她现在有难处,自己该过来帮帮忙。
“您瞧,大娘身子骨挺好,活儿也不算累,即帮了咱的忙,又能挣些家用......”即使说着好话,也见那女人脸色越发阴沉,拾得乖乖闭嘴,向大娘使眼色。
大娘嗫嗫嚅嚅应和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想......”
“就想什么?哪里用的到你?你......快走快走!”
她气急败坏,可翻来覆去只这两句,平日里的利嘴尖牙这会儿完全不见踪迹。女人急的直跺脚,却始终不曾上前推一把,拽一下。
无可奈何,她恨恨瞪了拾得一眼,冷哼一声,随即气冲冲出了门去。
没去追,正在气头上的人,一味拦挡反倒似添油加火。
晚上回去,屋里没点灯,拾得心里有准备,大概得任她闹一闹才行。
静默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冷得让人觉得如同进了冰窖:“我今日在衙门前走了两遭,心想着最多不过鱼死网破......”
屋里很黑,看不清她神情,但......拾得略微思忖,平静说道:“鱼死网破,看似两败俱伤,网子虽是破了,可补一补依然如旧。但鱼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当真值得么?”
所以,她走了两遭也没能进去。拾得如是想。
“何谓值得?我觉值得即是值得!”她朝拾得一步步走近,黑暗中,那双眸子冷的瘆人“她们是这世上我最后的亲人,你懂吗?”
拾得不懂。
他没有亲人,一起多年的兄弟也被其扔下了。不知从何而来,打从记事便就听人叫自己‘拾得’。无根,无魂,只有这具身体。活着是拾得,死了......拾得不敢想,单是想到这个字就觉浑身发毛。
女人走近,两人近在咫尺间,四目相对,她未再开口,可拾得心中明了:若那两人有半点闪失,这女人绝对会发疯!
被疯狗咬一口,也是会疼很久的。
对于疯狗,哪怕只是挨近些都会让人觉得不适。
拾得罕见皱起眉,退后几步,离她远些,心里微微有些不舒坦,人不都是为自己活着么!
她不再理人,拾得也未再劝慰,因为不论说什么都不过自欺,欺人。
她,不傻。
自此,粥铺正式打开门做生意。来客不多,大娘一人在外忙活也显得十分清闲。
荥阳城的人或多或少对这名寡妇有些印象,她男人是个书生,文采出众,曾为举人。可惜死的早,膝下只有一女,幼名小喜,长得似冰瓷娃娃般。
小冰瓷娃娃经常跟过来,每次都是板着一张脸,她讨厌油烟味,也讨厌铜臭味,完美继承了文人书生一贯的优良品德。
不过拾得却是认为,她跟屋里那个一样,什么都不会做。
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往粥铺里屋一坐,不干活也不点账,形同摆设。
于小喜眼中,后厨坐着俩大闲人,一个只会偷吃,一个只顾着照镜子。她来是为了看着,不让娘被人欺负了去。
“娘,你快歇会。忙里忙外的,别累着?”
老板娘听见这话,讷讷看过去,愣了下,收起镜子起身,可左右看看,又不知要做什么。
只听小喜又道:“你会做什么?越帮越忙!”
合着这话是说给拾得一个人听的。
瞎吗?
挑水,劈柴,搬东西等等一众力气活不都是拾得做的吗?
拾得也不生气,笑着与她逗嘴:“喜妹来啦!快快那还有碗没刷呢!赶紧帮大娘刷了,省得大娘冻了手!”
小姑娘面皮薄,被说的下不来台,冷着脸干活。
细白纤嫩的手比那莲瓣尖尖还要娇嫩,往水里一泡马上就红成了蟹爪兰。
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真真儿笨的要命,连着摔碎两个碗,拾得看不下去连骂两声‘笨死了’抢过抹布自己干。
“手指没分缝吗?棒槌吗?”拾得手上忙活,嘴上也不歇。
“口无遮拦,不学无术!”小喜也是个不肯吃亏的。
不过几句文绉绉的话怎能说的过拾得:“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女子最难养也!”
拾得不怎么识字,但听得多,这种话张口就来。
“常言道三从四德,德行、辞令、仪态、女红你占哪样?谁家女孩像你一般,什么都不会做,静等着人伺候,以后嫁了人,必定三天打九顿......”
那张冰雕玉砌的脸被气得冰碴子碎一地,小姑娘愤忿离去。
大娘不放心,忙追了去。
啧啧,真是惯得!拾得嘟囔了句。
“闲着没事么?要不要脸?”女人开口。
她这张嘴可不是小姑娘能比的,无理也能狡三分,实在无意与之较量,埋头干活。
按照她以往习惯,必会再责难几句,但等了许久却只闻一声叹息。
抬眼看去,只见她止步于门内,望着门外,双目失神彷如蒙尘。
对了,这不是以往,不是在小院,她不敢的。
这有她在乎的人,不来,心神不宁;来之,诚惶诚恐。
极尽执念,她仿若藏匿于花林之下的尸鬼,妄图用芬芳掩盖一身腐朽恶臭,终待败落,漫山枯枝遍地凋零,唯余湮灭......
得趁她发疯咬人之前做点什么才好啊。拾得搅动着锅内米粥,时不时舀一口,惬意的眯了眯眼,这甘香实在令人着迷。
翌日,过了晌午关门歇店。拾得拎起一尾鲜鱼,两斤猪肉,几包点心,跟在大娘身后。女人那双眼似要瞪出来,冲过去隔开两人,挡在大娘身前,那凶利的架势恨不得将眼前人撕碎。
“大娘家屋顶漏了,托我去修修”拾得赶忙解释。
“嗯嗯是是”大娘附和,说房顶漏了好大一片,快到雨季,得赶紧修好。她一边说着一边垂头将擦净的桌椅又摩挲一遍。
拾得扶额,接过话说:“要不你去修?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两天风大,仔细点别掉下来就好。”
女人将钱袋放到就近的桌子上,眼睛始终看着拾得,抱着胳膊说:“他会什么?去街口请个瓦匠修。”
“也是,大娘你赶紧去瞧瞧,还有没有瓦匠蹲在街口等活儿?”拾得把鱼肉点心也放到桌上,不甚在意说:“看天色明儿可能就有雨,最好今儿就能修好。”
都到晌午了,去哪寻人?就算能寻到岂是本意?故而大娘并未挪步,踌躇着,看向女人,小声问询:“就去吧,一起过去,跟小喜也说过了,她在家等着呢。”
“你......”一口气哽在喉头,女人与她撒不出火来,咬着唇角,不知名的焦灼烧遍全身。
那表情落到大娘眼中却是直接笑了出来,上前拉拽:“走吧走吧!没事的,怎地越发别扭?......”
就这样拉拉拽拽,总归是将人弄了来。
临近胡同口,她抬手将碎发挽到耳后,而后抢过拾得手里点心,扒拉看了眼嫌弃埋怨道:“这都买的什么?”
“走吧”拾得语气不耐,一把将人推进门去。
小喜见两人进门,并未表现出什么,那张脸一如既往。
拾得麻利上房,女人说是帮忙,实则只是杵在那看着。
咋眼功夫,小姑娘沏了两盏茶端出来待客。
大娘笑呵呵说旁人来了她才不出来,可见是欢喜极了。
女人接过手夸赞这孩子知书达礼,真好。
拾得咧咧嘴,不予评价。
房顶......本就没甚问题,上去装模作样一会,等饭做好,便就下来了。
饭桌上,拾得扒饭被瞪,夹菜被瞪,筷子碰着碗也被瞪,那女人仿佛只剩眼白,好像她本就不存在的脸面是因拾得才丢了个干净。
两碗饭下肚,完全没感觉,有些膈应她家这碗,太小了!许是大娘也这样觉得,干脆将饭锅递了来,拾得埋头吃得盆干碗净。看呆了三个人,大娘和小喜实在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是被气得,实在太丢人了!
饭后闲聊两句,小喜委婉问到两人关系。
“继亲”拾得脸不红心不跳扯谎:女人是自己继母,亲爹因病去世后叔伯为争家产百般欺辱,遂而来了荥阳
丝毫不介意差了一辈,反正以前也没少亲爹亲娘的称呼别人,只觉这样解释最合理,能让人信。
“都是亲戚,以后多多照拂啊!”
小喜抿了口茶,淡淡应了声:“嗯”
女人暗骂了句:死小鬼!
“回来便别再走了罢!”大娘直直看着女人说,眼底尽是期盼。
女人沉默不语。
反倒是拾得高高兴兴应了声:“嗯,不走呢!”
大娘笑起来颇有些憨态,她真真儿算得上少言寡语,忙去做女人爱吃的茶点。
走时小喜言道:“无事常来坐坐”
就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让女人心脏狂跳,那样重,连旁人都能听晓。
一路无言,甫一进小院门,这女人立即换了脸。
“死小鬼,呔!你算什么东西?没被当过人玩意儿,知道什么是活着吗?用你多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这这这......拾得无语凝噎。
明明做了让她感激的事不是么?怎么也不应该是这般反应啊?
人有很多情绪,拾得知道怎么做会让人高兴,怎么做会让人生气。知道什么样表情配合时机和事物能达到怎样的结果。
就像从前,木头想爹娘时,拾得从不会劝说别想,而是帮木头忆起那对夫妻容貌,引得他大哭一场,再跟着掉几滴泪,然后想办法搞些不常见的吃食偷偷塞给他;又如每到一处拾得必会先去杂货铺,城中有几家就去几家,问店家是否姓张,问耗子是否有印象?明知无果,依然如旧。
这张脸,想让它笑便能立即笑得没心没肺,天真无邪;想让它哭便能立刻落下眼泪,可怜无助,凄苦悲凉。
许多年一直是这样的活得,直到这一日,碰到这个女人......拾得不由也骂了句“见鬼!”
对于女人的无理取闹早有体会,倘若放任不理,还能快些消停。
‘知止有度’有个词与她丝毫不搭边,却诡异契合。一如她总能知道任性于何处该止步,说话办事皆如此;
谁见过骂人仍能不疾不徐,面目如常的?她即是。
人,日久天长的习惯积累,即便洗髓换骨仍有残存。
想象不出高门大户的富奢和脩教,但拾得清楚那门户之外的世界有多恶,多脏。从天上掉落地下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况且她还是个女子。
等她骂够了,开始真正抽风,但也无妨,反正屋里也没甚,最多就是她那堆衣裳。
正要闭目养神,罩脸兜下一物什,拾得一把接住,抖搂开一瞧,是件辰砂色衣衫,料子细密柔软。
还没等人反映,又飞来一件,女人怒的头发都要烧着了,道:“瞧瞧你身上那件破袄,都什么月份儿了,还穿着!都快捂出蛆了!明个赶紧换上,别走哪哪给老娘丢人!”
“天杀的,要不是嫌你丢人,塞灶膛里也不给你!小恶鬼!没心的玩意儿!心肝脾肺都让狗吃了!......”她肆意谩骂着。
“我看你是脑瓜子都让狗吃了吧!”拾得不甚在意回怼了句。
拿起那衣衫又看了眼,还别说,这女人的衣服件件都是好料子。这两件中衣,见她穿过几次,扔在一旁,一直没洗,大小颜色自己穿倒也可,挺合适。
棉袍开线漏絮,好多地方是空的,确实没觉热。脱下直接抛到地上,衣衫穿做短衫正好,即轻薄,又软和,不由扬起唇角。
女人见之更加气不顺,忽而想哭,鼻子一酸眼泪便就落了下来。这情绪来的毫无预兆,且迅猛至极,她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一旁拾得整个人都呆了,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大哭十分费体力,她声息渐渐消浅,半倚墙壁颓坐。拾得适时上前,递上一杯热水,见她不接,于是送到她唇边,耐心喂她小口小口饮完。
“不如出去转转?回来时见布庄上货,颜色花样挺漂亮呢!”
女人转头看过来,拾得声音轻缓:“春日短,不趁早做几件薄衣?裁剪缝制还得些时日呢,省得到热时又要埋怨没衣服穿。”
或是有了水的滋润,那双眸儿一眨又落下两滴泪来。
哎呀!拾得赶紧躲远。
她就那么看着拾得,直直看着,脸上每一丝纹路都写着委屈,是的,委屈,拾得困惑,怎么回事?为何委屈?
两人如同对峙般,相看许久,最终仍是女人先挪开视线。似是败下阵来,女人哼了一声表示不甘,扭过身用屁股对着人。
可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懊恼的想整个人扎进地缝里。
等到夜深,空气中散发出一种带着甜味的香气。
迷药加麻药,即使神仙来了也得倒一倒。
拾得迷迷糊糊被捆成粽子,倒吊房梁。心想:这女人平日柔柔弱弱,总拿着手腕上的伤说事儿,到了动真格,她这不也挺有劲么?
真他娘的!真是一会儿都不能让人安生!真他娘的见鬼了!
女人一脸得意,手上拿着一根三指粗的棍子,就算手腕再无力,打在人身上也会很疼。
可不敢拿着皮肉跟她闹着玩。
折腾这许久,药劲过了些,拾得挣开绳子旋身够着脚踝解开,一个漂亮的后翻落到女人身后。
还未等人回过神,就将人扛起来回炕上扒了裤子一顿揍。
“啊啊啊啊啊啊!你这死小鬼!小王八羔子!耍流氓啊!救命啊!.......”
从谩骂到求饶只用了七巴掌,手掌不大,但用劲了,白花花的肥臀红肿不堪。
“草!大晚上发什么骚!找死呢!”隔壁邻居不堪其扰。
老板娘也觉丢人,闭上嘴。
凑够十个数,放开人。
老板娘羞愤交加,一头扎进被窝里。
可拾得还没消气。从她身上翻出剩余药,一股脑倒进水壶里,晃了晃,送到女人面前:“不是喜欢药么?那就喝个够!”
见女人迟迟不动,拾得催促:“喝了它,今日之事既往不咎!”又近前些,低声道:“你知道我的手段,我不想动手!”
话到这份上,讨饶大概已无用,女人自知躲不过,低垂着眉梢问:“能不能拿个杯来......”
“不能”拾得斩钉截铁:“一滴都不许剩!”
大铁壶比水桶小不了多少,里面还有少半壶水,她在拾得眼皮子底下一滴都不敢漏,水喝完,肚子撑得圆滚滚,有些胀痛。好在药力发挥很快,迷迷糊糊,意识始终不肯彻底歇下。好不容易撑过去,只听一个贱兮兮声音在自己耳边说:“老板娘,你尿炕了!”
........
自那之后,女人就没正眼看过拾得。总是用眼角斜楞人,等拾得看过去立马翻白眼看向它处。
她能消停已是让人好生念了句阿弥陀佛,拾得才懒得搭理。
店里生意在大娘勤勤恳恳付出下也有了起色,拾得半开玩笑说:“不如将这店面转给大娘”
这话是对大娘说的,只是大娘还未言语就被别人抢了话去。
“好好书香门第何辜沾染商贾之气?”女人翻了白眼:“目光短浅!”
她倒是不短浅,端着书香门第的架子是能嫁给皇帝么?
走错门进去过一次书堂简直没被吓死,笔墨纸砚贵到离谱,几张宣纸就要一钱银子,更遑论澄心堂、瓷青纸等稀罕物。
而这些,放在小胡同的书房里丝毫不稀罕。怨不得没攒下钱!哼,管她呢,拾得还以一个白眼。
过晌就没生意了,关门歇店。届时大娘会邀两人一同回家里。
起初女人还会借故推脱,怎能常去叨扰?拾得也不再搭腔,只管将剩余的粥点塞进肚子。
但后来,小喜又开始到店里,她跟大娘一齐等着,女人便就再说不出口拒绝的托词。
至于拾得,纯粹是被一同捡去的。
实在是盛情难却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大娘做菜太清淡。清淡不是指菜品素,而是她做的淡。清蒸白灼虽也有滋有味但总不及浓油赤酱香郁。当然这只是拾得想法。
一来二去渐渐成了习惯
店里收入养不起四张嘴,还是四张尤其金贵的嘴。二人时不时避开另两人出去找点财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坑蒙拐骗偷换着来。分赃时直接划成三份,女人刚要咋呼,拾得眼皮子都不抬的说:“吃喝不要钱吗?这是给大娘买米面肉菜的!”
蔫蔫收势,女人嚅嗫了句:“行吧”
想了想,又说道:“你一个人吃的比我们仨还多!”
言下之意是拾得不吃亏。
“哈”拾得被气笑。
天地良心,有阵子没与她动心眼了,看透了这女人,就是块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有闲心还不如与大娘多聊聊,没准能把清蒸鱼改成酱炖的。
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春光明媚,媚而轻柔,阵阵微风如酥手,抚在脸上,让人越发懒惰。
吃过午饭,躺在院里交榻上,摸了摸略有些凸起的肚子,舒坦的想哼两声。
这般悠哉似乎老天都看不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