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承引赶在铃声响起前一秒踏入阶梯教室,银发皤然的教授紧随一步,神情还是那么肃穆。
这是位新教授,名叫徐宗申,据说接任前在江上医院担当精神科医生,不知道弘瑞斯都是怎么把他挖过来讲解经济贸易的,见地倒是一针见血。
老教授扫视一圈,“开始上课。”
方承引拿出课本翻到相应章节,胳膊肘被碰了一下,扭头,钟其骞正单手撑着脑袋看他。
钟其骞长得清贵,家境优渥,一张脸摆在那,不知道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奈何人均天之骄子的弘瑞斯都学生大都不吃这一套。
方承引无聊就喜欢盯着他的脸看,赏心悦目。
不过也仅限于亲昵朋友和家人,除此之外他不喜欢盯着人的脸,那张张脸上的神情转变总是能牵动他的情绪,他讨厌被别人牵着走的感觉。
可钟其骞不一样,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所以方承引喜欢看他,把对方的喜怒哀乐都看在眼里。
一如他也这么待他。
钟其骞在书本上写字,“喝酒了?”
根本没时间冲洗再出门的方承引窘迫,酒分子更是随着夜晚的秋风散播,多少有点让人无地自容。
只好直言被神经舍友泼了一脸,钟其骞看得脸色阴沉,下个结论,那人不是什么好鸟。
他总是站在方承引这边。
“……RECP协定生效后,一个轮廓清晰的贸易区已形成。”老教授停下来,旋开保温杯喝水。
这也意味着这堂课收尾,剩下的十五分钟是学生们喜闻乐见的“讲故事”环节。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徐教授,今天讲什么?”
弘瑞斯都的学生阅历丰富,但很少触及犯罪领域,身份地位不允许他们直接接触暗黑或灰色地带,其一言一行牵系着整个家族的存亡。
前几年就有一个鲜明的例子,贵公子因浏览暗网而深陷“性剥削门”,被曝出当晚,其父母旗下所有公司破产。所以除了少部分能一手遮天的,其他学生都谨小慎微。
这个新来的教授破格给他们拓展犯罪知识,他们自然是津津乐道。
方承引从钟其骞那得知,徐宗申不止是神经科医生那么简单,他偶尔还会协助炎阳刑事侦查局到刑事案件现场进行犯罪侧写,对反社会人格者格外感兴趣。
方承引疑惑:“反社会人格?”
钟其骞不再言说,很多一手资料一般只有权势者才能拿到,而像方承引这样的平民只要过好流水账一般的日常就好。
“今天不讲故事,我们来分析一下灵异案件。”徐宗申靠着讲台抬了抬眼镜,沟壑纵横的脸上泛着睿智的光,“1986年,含洛大学废弃化学楼发现8具男大学生遗体。尸检显示,没有一位死者有外伤致死痕迹,且化学楼内没有除死者外任何人活动的痕迹;1998年,一对情侣将车停在公园某停车位,突然连车带人下陷50米,警方连夜挖掘,却不见任何车辆迹象,连车带人离奇失踪。我们该如何解释这类灵异案件的存在呢?”
徐宗申看着方承引,方承引怔忡,脑海忽然闪过早上目击的幼师死亡案,那些黑色的絮状物……
“教授,人类大脑在特定环境,如黑暗、孤独、高压中容易产生错觉或幻觉。例如,鬼压床就常被误认为灵异现象,实则是大脑在清醒与睡眠状态切换时的生理反应,某些目击事件涉及多位独立证人,但受限于技术条件无法验证。1986和1998年,以当时的警力和刑侦设备,案件被‘灵异’不无可能。”
“我觉得这位同学说的在理。可能是电子设备发生了故障、老化或软件漏洞导致,但常被归因于‘灵体干扰’。其实很多灵异现象是尚未被科学完全理解的领域,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这些自然现象误判都会被揭明。”
“灵异案件可能源于心理、自然或文化因素的交织,而非字面意义上的‘超自然实体’。”
……
徐宗申摇了摇头,平静说道:“这类案件最近又发生了。”
全班鸦雀无声。
“哪位同学能脱离以上解释一下?”
徐宗申再次看向方承引。
钟其骞扭头,方承引放在书上的手紧攥成拳,转回去举手。
徐宗申:“请说。”
钟其骞:“不同纬度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维是线,蚂蚁走钢丝;二维是面,蝴蝶困纸间;三维是体,飞鸟破长空;四维是时,书页翻人间;五维是茧,图书馆里藏着所有可能的春天。我们现在位于三维空间,人类也是名义上的高文明生物,但这并不能否定其他维度的生物闯入我们的空间。”
有同学嗤之以鼻:“你相信鬼神传说?”
钟其骞:“我相信科学,但很多时候,我敬畏未知,未知有无限可能。”
这样的逻辑思辨,弘瑞斯都大学的学生经常使用,这话一出,总能达到一种醍醐灌顶的效果。
也就不需要更多的拆解分析。
徐宗申说:“还有同学要说吗?”
烁烁目光投过来,方承引正打算起身,被钟其骞扯住衣袖,这才作罢。
徐宗申收束话题:“灵异案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总是一昧地把它归因于精神疾病引发。当‘凡做过,必留痕迹’对他们不再有效用,科学该怎么应对?这是每位同学需要思考的。”
喜欢研究反社会人格的徐宗申却奉告学生,灵异事件不能归因于精神疾病?
方承引越发看不懂这位不按常规出牌的教授。
徐宗申没有给出答案,话题也已经转移到阐述“犯罪”的由来。
下课时已经九点,方承引婉拒了钟其骞的夜宵请客,因为他得再去一趟影视学院。
闻着他身上的味,钟其骞锐评:“带着一身酒味?”
处在环境久了,方承引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处在一股味里,可是,“有试镜,快来不及了!”
这次还是试镜群演,那个引爆网络的《桀骜》剧组来他们学校招聘。起初他并不在意,继续周末跨城市当群演,可宋恣欣一回来,他就想多陪陪她。
炎阳市文娱产业发达,近年来各大剧组蜂拥而至,虽说薪资待遇好,可方承引不喜欢接触大剧组,此前都是辗转资金匮乏且拍摄条件、环境艰苦的剧组。
一切都是为了找方博康。
方博康热爱影视行业,是著名编剧和制片人,他写下的《在深处》曾获得国际文学大奖,当时名声大噪,人们也才不再说他配不上宋恣欣。
而且他常年轮转不同剧组,失踪前疯魔般钟爱文艺片,进入各种深山老林寻找穷苦青年人……
突然被一片阴影遮挡,方承引蓦地抬眼,钟其骞清隽□□的容貌映入眼帘,手中拿着已经脱下的质地柔软的外衣揉搓他被红酒浸湿的发。
现在是下课时间,路过的学生只是无趣地瞥了眼,弘瑞斯都的学生在玩上都比较出格,对此见怪不怪。
钟其骞边擦边问:“这次群演要求高?”
方承引晃过神,笑说,“还不清楚,不过对方是大热剧组,我总不能留下迟到的不好印象。”
平时去当群演都没有试镜,都是剧方在兼职群发布招聘信息,写明身高体质要求,钟意者可按照时间到片场即可。
群演试镜还是第一次碰到。
“谢了!”方承引抓住他的外衣随便搓了搓。
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这么一搓不过是染上钟其骞的味道。
“走了。”边跑边回头说,“外衣洗好还你!”
钟其骞只抬了一下手。
尽管辗转各大剧组,方承引还是不知道自己演技如何,他对这个行业并没有喜爱可言,当然也不厌恶,把它当成兼职,忙起来不会空虚,还能挣个几百当生活费,何乐而不为?
·
赶到影视学院六楼时还需要再等两个人,方承引坐在廊道长椅上,把钟其骞的外衣折好放进包里,一旁的青年跟他搭话。
“你面试什么?”
方承引狐疑,“群演。”
难道他不是?今晚不是群演试镜专场吗?
这人面容姣好,也是弘瑞斯都的学生,不过身上没有贵族的影子。
青年说他来面试男二号,得知方承引不是竞争对手似乎还松了口气,“你是来体验课外生活的?”
在重视身份地位的弘瑞斯都,方承引毫不避讳,“赚点生活费。”
那人对他肃然起敬,“自力更生挺好。”
工作人员打断两人的谈话,“请231号进场!”
方承引跟他说加油,那人回谢。
空荡荡的长廊瞬间只剩方承引一个人,他后悔没有和钟其骞去填肚子,也后悔现在是在浪费时间,就一个群演,完全没必要,身上还有异味……
“请2号进场!”
这意味着弘瑞斯都就两个学生面试群演。
试镜室内亮堂空旷,很像舞蹈室,不远处围坐一圈评委,其中一人很突兀——蒋图南,《桀骜》的一番男主,近来最受争议的明星。
身高一般,容貌一般,但火遍全网,路人每次点开社交平台都会一头雾水。
而《桀骜》是原创剧本,因流畅的剧情和独特的叙事方式收获大批观众。两位男主虽是互补的友情关系,但管不住观众嗑生嗑死。
剧集采取边拍边播模式,播到第五集时另一位男主向洵因触犯法规被封杀,《桀骜》这才来弘瑞斯都开专场招聘会,重新挑选男二号。
方承引不解的是,面试个群演用得着这么大阵仗?还是说,群演面试排在男二号之后,所以自己只是顺便被面试?
不解归不解,既来之则安之,如果能拿下这份兼职自然是再好不过,大剧组的薪酬待遇是真的好。
拿到主面试官递给他的试题,上面的台词密密麻麻,方承引严重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个来面试群演的,可试题在手,也不好提醒。
练习五分钟后,方承引开始表演。
表演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心态平稳,从不把额外的努力放在不需要全力以赴的事上,这家不行就下家,反正不过应聘一个群演。
几分钟后,方承引表演结束鞠躬,面试官们礼貌地给了掌声,主面试官说:“接下来进入点评环节。”
方承引满头问号,群演还有点评环节?
他们不会真以为自己面试男二号吧?
其他面试官都低头在评价表上奋笔,只有蒋图南看着他:“你很喜欢这类兼职?”
话语平静,“很”字却足以让人难堪。
方承引笑,还算真诚,“如果是针对活着,那意义不大,可若是针对生活,则意义重大。”
“好的,感谢你的回答。”
蒋图南不再提问,而是转着一支蓝色的中性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外几个面试官也作出了点评,问他是不是专业学过表演,也有问他怎么这么穿就来了……
方承引一一回答,因为不在意结果,所以道出的都是真心话,没什么面试应对策略。
最后点评的是主面试官,“我觉得你演不了这个。”
话语一出,面试官们面面相觑,蒋图南的蓝色钢笔一下一下敲打纸张。
方承引沉下脸,整个面试流程给他的感受以及前几位面试官的专业点评,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剧组。
没人不喜欢用心的剧组,没人会讨厌把群演也当人来看的剧组。
主面试官继续说:“你的容貌太出众,并不符合我们这次择选群演的要求。”
喧宾夺主是剧组最忌讳的事。
失败了。
方承引心下一沉,两年了,他辗转不同剧组,扮演不值一提的蚍蜉,从没想过要撼大树。
为什么这次就这么想留下?
他讨厌对某件事憧憬的自己,有了憧憬就会伴随失望,他不想要失望,只想要平平淡淡。
主面试官已经发话,其他人也就只能眼巴巴等着他离开,他一离开,他们就能下班了。
方承引却囿于原地。
“你想挑战一下男二号吗?”蒋图南摩挲篮色钢笔。
方承引抬眼看他,忽的就释怀了,“多谢抬举。不过我还是想饰演群演。”
鞠躬离开。
蒋图南似乎从那背影里看到了什么,倾身对主面试官说了句什么,然后点开姜郅的微信。
·
来到二楼,手机收到短信,“恭喜您面试成功,请加入工作群。”
方承引怔愣半晌,意外之喜让他燃起小小兴奋,得犒劳一下自己。
他是个懂得生活的人,虽然方博康的失踪折磨着他,但也让他知道——极度疲惫后尝到的暖汤总是最疗愈。
他点击名片链接进入工作群,12个人的工作群,给他的群昵称是:男主-方承引。
微信弹出一条好友添加请求:“您好,我是《桀骜》剧组协助助理魏枢,今后拍摄期间将担任您的经纪人。”
添加好友,方承引打了声招呼,直言道:“我想贵剧组可能弄错了,我应聘的是群演。”
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进组。
魏枢:“转《桀骜》最大投资方,您必须答应本次出演邀请,否则您和宋恣欣小姐的母子关系将被曝光。”
魏枢:“方承引先生,我不知道您和投资方有什么恩怨,但现在整个剧组的生死掌握在您手中,恳请您再考虑考虑。”
魏枢又发了一份签约合同。
方承引快速浏览一遍,合同并没有胁迫的意思,且出奇地为他考虑,例如只需要寒暑假和周末到片场,平日剧组不得干涉他的学习生活。
哪怕文件非常具有「人性」,但那句「母子关系将被曝光」,不是强迫又是什么?
“这呢。”钟其骞靠在不远处的墙上候着,没穿外套,显然是忙完自己的事就过来等着他了。
方承引关闭手机,走过去:“不冷?”
钟其骞满不在乎,“冷。所以先跟我去宿舍换件衣服再去吃东西。”
方承引永远拒绝不了他的热情。
他们去了校门口的烤肉店,那家店每晚生意火爆,融进去能让人有重生的畅快。
两人边聊边吃,无非嘘寒问暖。
钟其骞提了嘴他面试的剧组,附加一句,“不要和他们有太多纠葛。”
方承引问原因,他只敷衍地说了句,“群演和主角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非要去碰,你觉得谁吃亏?”
虽然不关心娱乐圈,但方承引知道界线在哪,待在哪才能不抢戏,待在哪……才能不被注意。
还记得第一次去当群演,在那个小剧组待不到五分钟就被请出去了,场务对他说,“外围那些粉丝镜头装的都是你。很抱歉。”
自那以后,他只演“毁容”的街边瘦骨嶙峋的小少年、被赶着上战场的小兵,亦或是被遗弃在荒山野岭的孤儿,角色越“脏”,停在他身上的镜头越短,他就越喜欢。
可是现在:“我被选中出演男二号。”
钟其骞放肉丸的筷子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方承引把刚才和魏枢的聊天记录拿给他看。
钟其骞放下盘子:“看来这个投资方因为你的身世,非你不可了,也有可能签了对赌协议。”
方承引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我去想想办法。”
“不用,既然那么想让我出演,我就演。我觉得这个投资方没那么简单。”
“好,我也留意一下。”
火锅沸腾,腾起的热气裹挟着辣椒的辛香。
钟其骞夹菜:“和你那舍友还处得来吗?”
方承引摇头苦笑,“我这样就是拜他所赐。”
钟其骞笑,其实他不怎么爱笑,“那他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方承引抬眼看他,笑出了声,钟其骞总是很懂他。
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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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承引瞥了一眼,蹙眉。
「我是姜郅,十一点前回来,别忘了。」
钟其骞问:“怎么了?剧组?”
“不是,新舍友。他叫姜郅,你认识吗?”
钟其骞悬在半空的筷子尖微微发颤,指节因用力泛白,仿佛全身血液在那一瞬冻结成冰。
方承引怔愣:“认识?”
钟其骞看向他,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承引,他是精神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