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孤枝 第61章 诛臣

虞枝懒得搭理他，赌气转个身，背对着谢玄。她本已困倦，无力同谢玄再说个没完。

谢玄欲调笑几声，可目光触及虞枝宁静的面容，不自觉咽下了口中未说的话，轻轻躺了下来，和虞枝隔着些距离。

窗外夹杂着细细雪花的雨丝带着寒意，却又在落地的片刻融化，一地夜雨流光。

恍惚中，谢玄在陷入沉睡前，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如果我死了，你会如何？”

好像有人这么问他。

这是谢玄没想过的问题，他来不及深究，思绪便彻底涣散。直到第二日清晨，他回味迷离的梦境时隐隐觉出一股没由来的悲伤，可断片的思绪让他无法追根问底。最终，他给睡得恬静的虞枝掖紧了被子，而后只身踏入愈大的风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要比往年更早些。

胡泉早早同交班的太监换了岗，活动活动僵硬疲惫的身体，拿起一把素色油纸伞回了住处，喝了碗热气腾腾的酥乳茶后在耳房略睡了会儿，还没缓够，就被敲门声吵醒。

胡泉睁眼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干哑问:“哪位？”

对方顿了顿，才道:“是我。”

胡泉一下子精神了过来，比冲着他脑门上浇一盆冰水还有用。

“冷大人，你……你怎么来了？”胡泉忙从铺上翻身起来，穿戴整齐，又匆匆把空茶杯摆好才走到门口。

冷心兰默默听着屋子里刻意掩饰的整理声，等他深吸口气走过来才继续道:“娘娘晨起念你昨夜在外间守了整夜，怕你着了寒，让人给你送姜汤引来，恰巧我闲着，便替小荷儿来给你送姜汤了。”

“奴才身份微贱，怎好劳烦大人跑腿。”

‘吱呀’，受了雨的耳房门声音没了往日的清脆，沉重了许多，一听就是浸着沉沉的水气。

“袁磊！”冷心兰听了这话，忽地一声，和维持着开门动作的胡泉面面相觑。

胡泉嘴唇都颤了颤，失了血色。

冷心兰意识到自己失态，扭过头去，递上手间的食盒，“须得趁热喝了。”

许是胡泉被那一声本名扰乱了心，竟没有感谢，愣愣地从冷心兰手中接过，而后打开盖子，一口气闷了下去。

“多谢大人。”胡泉声音也闷闷的，后知后觉谢她。

这回轮到冷心兰深吸一口气，“你不请我进去坐坐？”说这话时，冷心兰眼神也向里扫视了一番，胡泉单薄的身子想挡也挡不住。

破罐子破摔，他干脆身子一侧，让出了一条路。

冷心兰毫不客气走了进去，留下胡泉犹豫半响，还是关上了门。

胡泉方才困顿，回了房喝了茶就睡下了，也没在炉子中生个火，因此屋子里寒气未散，有些阴冷。

胡泉拾了小块的金丝碳放进炉子，熟稔地点火扇风。这炭珍贵，燃时不见明烟和呛人的刺鼻气味，是内府看他成了皇后宫里的大太监特意送来讨好他的。

“现如今你也能用上这金丝碳了。”冷心兰不见外地坐下给自己倒茶，只见茶壶嘴里冒出奶褐色的液体，还带着甜丝丝的糖味，是加了许多糖的酥乳茶。果然，他还和小时那样喜欢吃甜食，又或是守了一夜，用来补充体力的。“所以你看，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心兰饮下一大口已经凉掉的酥乳茶，被甜得牙齿一痛，她无奈只能剩下半杯。

胡泉也坐过去，洗去手上黑黝黝的碳灰，给冷心兰倒了杯清淡的茶水。

“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奴才的命自然是好的。”胡泉也不免感慨。

听胡泉说起虞枝，冷心兰忽地想到什么，不忌讳地问道:“前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冷心兰压低声音，“我听说好几个大臣莫名失足……”

“嘘！”胡泉将手指立在唇边示意冷心兰噤声，而后起身环望半敞开窗户，见没人注意到他这才松了口气，关上了窗子。“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语气谨慎，马上追问，“难道是从娘娘那听说的？”胡泉紧张，怕冷心兰一旦点头，他这颗项上人头就要不保。

还好，冷心兰摇了摇头。“我是从魏晖那里知道的。”

听到魏晖这个名字，胡泉哽住，莫名说了句捻酸的话，“他消息倒是灵通，何不全去问他？”

“我想听你说。”冷心兰倔性子上来，眉眼一凛。

胡泉无奈，只好软下态度，“我也是从我叔叔那里知道的一星半点。那些失足‘意外’去世的大臣似乎和此次围场刺杀有关。”

“刺杀？那不是东胡的人……”

“有个词叫做里应外合。”

冷心兰显然震惊住，过了会才反问:“那为何不光明正大审问他们？何须闹得朝中大臣惶惶不安？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昏君作风。”冷心兰声音细若蚊蝇，特意贴在了胡泉耳朵边。饶是如此，‘昏君’二字还是令冷心兰心一紧，下意识地害怕。说到底，她再正义凛然，也是惧怕皇权的。

霎时，一股浓郁的花香包围了冷心兰，是胡泉身上的熏香味。她不喜这浓郁，却猜出这香是用来掩饰什么的，心中一酸，竟马上要落泪，还好没被胡泉察觉。

胡泉挑了挑眉，神态颇为古怪，他不正面答，反是先问冷心兰，“大人是想要陛下做一个明君，还是想要咱们的皇后娘娘万无一失？”

冷心兰眉头一跳，“为何要我在这之中做选择？难道这些大臣还真和娘娘有关？”冷心兰心底渐渐明了些，但还是等着胡泉回答。

胡泉冷冷一笑，“这几个大臣可是还密谋了若刺杀不成，便另待春耕天子离宫，带兵进宫诛杀妖后呢，陛下绝容不下他们。至于为什么要用这种见不得的方式，一来是怕审案牵扯太大，反而令诸多于娘娘不利的谣言散播，三人成虎，万一成了势力，更加难以处理。二来娘娘养胎，听不得这些血腥事，如此既能杀鸡儆猴，又能快速平息关于娘娘牝鸡司晨的谣言，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凡事都有代价，这代价便是谢玄在朝中的形象变得阴狠独裁。百官生怕哪天晚上下了轿子就一命呜呼，各个抖得跟鹌鹑似的，一些当初陪着谢玄的从龙之臣对此虽不言明，但也生了不满。所以魏晖才会借着和冷心兰说话，不小心吐露了心声，引起冷心兰的注意。

“所以，大人要怎么选择？”胡泉回到了刚才的问题。

冷心兰哑口。要她将朝局稳定万民安危抛在身后实属不易，但让她不顾虞枝的身体和名声，她同样做不到，只能叹气。“那东胡的人呢？”冷心兰语气低落下来，明显也陷入了两难的纠结。

“关押在牢里，不过那个东胡的公主——叫她蠢货还差不多的那个库狄舒，”胡泉对这些白皮野蛮人没什么好感，语调也冷得很，“竟然还想见咱们娘娘一面，真是痴心妄想。”

冷心兰点点头，她神思还陷在刚才的问题里，“时间不早了，一会儿你还要去陛下那回话，我就不打扰你了。”冷心兰叨扰了好一会儿，心中隐隐愧疚，因为瞧见了胡泉眼下的青黑。

‘吱呀’，耳房复归于平静。

胡泉静坐在原位，目光盯着剩了一半的酥乳茶。他手指慢慢移，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小心翼翼的，好像偷东西的贼。

他也耻笑自己一声，却敌不过心底的念想，握住了冰冰凉的陶瓷杯身。

里面散发着甜蜜的液体仿佛还残存着一点淡淡的沉水香气味，很宁静的味道，同这杯甜茶的气味实在不搭，如同刚刚那个人不属于他这间逼仄无光的耳房。

他把茶杯举到唇边，摇头轻嗅，似乎是在寻找方才人残存的痕迹。然后，一点一点品尝，将残茶饮尽。

……

“小胡公公！”紫宸殿的小太监亲切地从老远外迎过来。谁人不知道胡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而他侄子胡泉是皇后娘娘身边大太监，宫里没人不眼热，没人不想巴结。这小太监想做胡泉干儿子很久了，但怎奈胡泉不好这口，都搪塞了过去。

这回也是如此，胡泉态度一如既往疏离，他到了紫宸殿门外，同自己叔叔请安，然后挥退了身边苍蝇围绕似的小太监。

胡伽没什么别的话，只是嘱咐他道:“一会御前问话记得机灵些，虽说每旬陛下都要问你一次凤宁宫的近况，但这回不同，陛下心情不太好，你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在外面看见今儿上午石留青从紫宸殿出来时脸色不好，又在中午听说谢玄给向进的遗孀和女儿都加了封赏，连诰命的品阶都升了好多。可见谢玄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他们做奴才的可得小心伺候。

“侄子知道。”胡泉一双眼透着机灵，让胡伽放了些心。

胡伽一甩拂尘，“去吧。对了，”他忽又叫住胡泉，“待问完话，你来侧殿，把那只波斯猫小心送到凤宁宫去。”猫是石留青今儿亲自护送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嘱咐他说这猫认生，叫他小心喂养，不知怎的，出了门脸色黑成那样。

恐怕和大臣被暗杀之事，又或者是和石留青那个颇会闯祸的妹妹有关。总之，他和谢玄不欢而散。

“是。”胡泉应下。

待到从紫宸殿出来，望着外面雨后天晴的阳光，胡泉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感叹能再次见到阳光真好。

回谢玄的话真是劳心劳神，让胡泉本就不轻松的精神雪上加霜。

他来到侧殿，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盖着黑绸缎布的笼子，安静非常。

胡泉忽地心生不妙，快步掀起一角。

笼子空空如也，御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