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缈泅水的技术并不算高超,但足以支撑她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底,如一尾银鱼划破平静的河面,待护卫们发现她不在时,她已**地爬上岸。
冬末的河水寒可浸骨,苏云缈靠着对裴铮的恨意竟坚持了将近半炷香时间。
不过,再在水下多待一会儿,她就会冻成冰雕,永远地留在这河中沉浮。
苏云缈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看到远处已有不断跳跃接近的红光,正是举着火把的侍卫沿溪面纵马搜查。
苏云缈忙不迭趴伏在一处小丘后,胡乱地往身上揽了些淤泥。
待她做完这些,马匹急踏的嘚嘚声已近在咫尺。
护卫们高举火把,十数双鹰眼一点点扫视着溪岸两旁。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即使苏云缈紧闭双目也能感受到打在头顶的火光。
苏云缈的呼吸渐渐失了平稳,滚烫的鼻息打在手背上。
她选的地点并不算好,身下淤泥不受力,已在逐渐坍塌。
苏云缈十指都戳进了烂泥中,指尖时不时碰触到虫骸枯叶等硬物,令人毛骨悚然。
短短数息的时间,苏云缈切身体会到何为度秒为年。
好在事发突然,且有昏暗的夜色作为掩护,护卫们也不能锁定她具体的逃跑路线,盘查也不仔细,马也未下,只草草看过两遍确认没有她的踪迹后便纵马离开。
若是他们再有些耐心,多待上一会儿,就会发现不远处的淤泥堆竟在觳觫发抖。
可谁又能想到金枝玉叶的夫人能忍着恶臭藏于淤泥之下?
待火光消失,苏云缈破土而出,面触冷风时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头顶上的泥巴滑稽地往下淌,苏云缈不得不重新钻入水面,潦草地清洗了一下自己。
出水后,单薄的衣衫已完全贴在肌肤上,没有任何御寒功能。
苏云缈紧赶几步,靠在树后悄悄观察了大道上的情形。
裴铮的人马离开后,四周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好在天上满月如盘,洒下的皎皎银光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
苏云缈确认无人潜伏在左右后迅速走出树林。
时间接近破晓,这里离城池也不算远。
苏云缈在赌,赌官道上能有人经过。
若是天不佑她,留给她的下场大抵就是成为一具路边的冻死骨。
她环抱着自己,既盼着过路人,又要小心提防裴铮人马,心力交瘁,冷风吹过,身子也开始打起摆子。
其实她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一个奇迹。
苏云缈捡了一条枯枝戳在地面上支撑自己不要倒下。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她似乎听到了清脆的銮铃声。
京中的达官贵人好在车前悬挂金银制式的銮铃彰显身份,并以铃音远播、清脆悦耳为荣。
大多平民听到此声都自觉避让,以免冲撞权贵。
而苏云缈却如闻仙乐,几乎感动落泪,抬着虚软无力的腿走向大道。
夜深寂静,四下无人,自然也不用担心路况。
车夫一路哼着小曲,漫不经心地轻扬马鞭。
前方却忽然飘来女子细弱的喊声,夹杂在风中倒有几分惊悚与不真实感。
车夫倏地打直背脊,袖管上方露出的胳膊上汗毛直立。
破晓前最黑最冷的时刻,也是传闻中精怪鬼魂四处游荡的时刻。
虽说他从未亲眼目睹那吸人精气的女鬼是何模样,可光是粗思就要骇破了心神。
马鞭“啪”地一声狠狠抽打在马身。
马车随之提速。
车前摇晃的灯笼却映出路旁一个孱弱单薄的身影。
车夫骇得瞪大双目,辨认出那是一个被藕色衣衫包裹紧密的女人,湿发披在肩侧,衬着那张脸如艳丽魅惑的水鬼。
“救救我……”
车夫正想提速自那水鬼身上碾过,却忽然听她启唇向自己呼救,定睛瞧去,她在月下有一条完整的影子,而面上也罩了层病态的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看样子根本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不慎落水的女人。
而距离马车冲到那女人面前还有不到一丈远。
车夫当即掷了马鞭,双手齐勒住缰绳,整个人向后仰去,用了全身力气避免那女人被撞成肉泥。
车毂因马车急停而微微变形,巨大的摩擦声后,地面留下数条深刻的辙痕。
车夫浑身脱力地背靠车舆,缓了会儿才心有余悸地探身向前瞧去。
没有横飞的血肉,也没有撞击的伤痕。
那极度虚弱的女人视野飘忽,压根不知自己方才从生死轮回间走了一个过场。
“出了何事?”
车厢内的人感应到车夫驾车时的慌乱,单手撩起软帘,却正看见苏云缈缓缓倒下的一幕。
苏云缈重新恢复意识时已趴伏在一块地毯上。
她半张脸都陷入柔软的绒毛中,身子沉重,一阵冷又一阵热,开口未语却先忍不住痛苦轻吟。
身底颠簸,明显在缓慢行驶的马车上。
她眨了眨眼,有限的视野中是高阔的车厢,四壁设有厚实绸布,仅在侧面开了一个小窗,还用毡帘遮得严严实实,任外面寒风呼啸,车厢内也温暖如春。
这处被装扮得不似马车,倒像是女子的闺房,隐隐还有一股奇特的冷香。
一双手忽然探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少女轻柔的嗓音随之响起:“她还烧得厉害呢,不去医馆是不行了。”
随着那双手撤离,苏云缈意识彻底回笼,四肢百骸灌入酸痛,犹如被剔了筋骨般。
在这处陌生环境里,她却不敢掉以轻心,强迫自己撑起身子,一件竹兰氅衣滑下肩头。
少女惊呼:“别乱动,你的衣裳都湿透了,被我给脱了。”
苏云缈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仅着了素白的里衣,忙不迭伏下去,想跟这位好心的少女道谢,嗓子却又干又疼,蠕动了唇,发出几个不明所以的气声。
少女笑道:“好啦,你先踏实歇着,你都不知道,方才你突然这么冲出来,可把我们车夫大哥吓得够呛,现在还捂着心口喊不舒服呢!”
隔着一道帘子,那车夫在外憨憨地笑了两声。
就着少女递来的杯子饮了些热茶,苏云缈润了润嗓子,面露感激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待入了城把我放下就好。”
少女摇了摇头,“你病的这么厉害还要与我们客气,要不是我们公子仁慈,同意把你搬上马车,你早就冻得硬邦邦了,既来之则安之,你呀,快躺好。”
听她所说,这车厢里竟还有第三人在。
苏云缈起初见她穿金戴银,揣测她应是位官家富贾的小姐,竟没想原来只是个丫鬟,不知她家主子的身份有多矜贵。
苏云缈抬起头,看到侧方有一只马车用的火盆子,旁边铺平摆放的正是她的外衣。
视线再往深处延伸,那堆得高高的青缎条褥旁有一青年盘腿而坐,正低头看书,捧书的手未戴任何饰品,细长白皙,稍捻了书页翻过。
随着泛黄纸张落下,先后露出那淡如远山的眉眼,瘦削清矍的侧脸,两腮微凹,薄唇没什么血色,即使在车内也围了条白狐狸皮的披肩。
他似乎察觉到苏云缈的视线,便将书放到一旁,转身看来,目光澄澈。
两厢照面,苏云缈只觉对方说不上来的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自她受伤痊愈后,记性也大不如从前,得慢慢捋清思绪。
苏云缈茫然而陌生的神色让青年怔了怔,待注意到她额上伤疤后才恍然道:“你的记忆还未恢复?”
对方怎么会知晓她的事?
苏云缈警觉地拢起氅衣,慢慢靠后。
青年无奈一笑道:“世事无常,咱们三次见面,却是每一次见面都如初次时。”
在旁观望的少女见主子总打哑谜,便俯身捡起滚到地上的银手炉,一把塞到主子腿上,道:“您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我看这位姑娘就要吓得跳车了。”
在外的车夫也附和道:“那千万别,再来一次,我可就吓出病来了。”
青年微笑:“那我还是闭嘴为妙。”
苏云缈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心底却升起疑云。
看这马车装潢和主人用度,这青年必定非富即贵,可他却没什么架子,随便丫鬟和车夫都能与他打趣。
京中可有这么一号人?
她遗憾从前自己束之高阁,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若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青年伸长了胳膊凑到炭盆旁烤手,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道:“夜半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可是投河自尽未果?”
苏云缈低眸,平静吐出二字:“不是。”
青年显然不信,将烘得暖融融的手插进宽大袖筒,“这一次你实属好运,赶上我们回城,你要是再来这么一次,可就真的一命呜呼,魂归地府了,活着的滋味不好吗?总比死在这荒郊野外强。”
苏云缈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解释良多,并起了双膝,抱着氅衣靠坐在车壁上索性闭目养神。
马车驶近城门,速度放缓,待守卫确认无误后即可进城。
可就在关键时刻,那数名守卫却抬手挡在马车正前方,字字铿锵道:“裴大人口令,严查进城人员,请容我们搜捡马车。”
说完,守卫们便按住抗拒不从的车夫,看样子是想强行掀开车帘。
苏云缈不知所措地揪住手边氅衣,却是无处可逃。
她没料到裴铮会如此果决,竟派人把守在城外必经之处,这是一点生路不留给她。
看着那软帘被缓缓拉开的一角,苏云缈也弥漫出无限的绝望。
她不想再回到那牢笼,也不想再见到裴铮。
就在苏云缈坐以待毙,等着裴铮爪牙抓捕她回去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喝:
“慢着!”
那丫鬟竖起两条柳叶眉,手持令牌直接伸到帘外,并不露面,扬声道:“都看清楚了!”
方才还气焰高涨的守卫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中也带了谄媚的笑,“原来是裴大人的亲眷,小的们有眼无珠多有得罪,您别见怪。”
他似乎转了身,对同伴道:“放行!”
小丫鬟哼了声回去坐好,顺手将令牌收到坐褥底下,待回头看到苏云缈登时惊呼道:“你的脸色好差,可是病情又加重了?”
苏云缈雪白脸庞正对着那青年,双眸燃起星星怒火。
她想起这人是谁了,他是裴铮的共犯,是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