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途尽 第47章 第 47 章

良久，楼西雁才放下行礼的双手，很是颓然的一屁股倒在身后的椅子上，伸手使劲抓了抓头发。

“西雁，跑！他们放弃了我们，不走，都是死！”一名浑身上下皆是脏污、头发散乱的妇人跌倒在泥潭中，朝倔强的要拉起她起来的少年吼道。

“不！母亲，我们一起走。”仍是少年模样的楼西雁不顾母亲身后提着血刃杀来的同族，不肯放开母亲的手。

杀红眼的许多同族瞧见眼前竟有待宰的羔羊，瞪着猩红的双眼，发了疯般提刀一砍，他的左腿被砍中，也只是这一挣扎的功夫，他的母亲背后中了许多刀。

不只是谁的鲜血混在焦黑的泥潭里，他不知被何人揪着衣领迅速的远离泥潭，远离他的母亲，远离死亡的命运。

待他再次清醒时，他永远的失去了母亲，而他，左腿瘸了。

“为什么？巫觋大人，我们明明是同族，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荒诞无比的事！你说啊，你说……”楼西雁一瘸一拐的走到老巫觋面前，丢下用作支撑的拐棍，双手死死的抓着他的双肩狠狠摇晃，发疯般的质问。

最初近万人而今历经同族的砍杀，只剩寥寥近千人，而大多数，身上都负着伤。

没有人出来指责楼西雁的行为，他们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们知道，老巫觋也跟他们一样，都是被同族抛弃的人。

明明老巫觋此前还是一族之长，如今，随着他们被丢到这陌生之地，历经与同族厮杀，被抛弃，他们都是一样的，被绝大多数族人认为是‘弱者’，故而他们的生死也由那绝大多数族人所掌控。

他怎么就忘了呢，作为被同族抛弃的他们，是如何在此地活下来的。

那些所谓的同族把他们这些反对侵占的“弱者”丢到这，不就是希望借那探路之名，让他们在此收集到足够的情报后无情抛弃吗？

而事实也就是如此，抑或更甚，把他们这些只是不愿祸害他人的同族不断清除，拿来当随手可弃的棋子，甚至棋子都不如，拿来挡刀，拿来当牲畜……

楼西雁觉得自己今日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然怎么会问有关巫觋的事，毕竟，他也是那绝大多数族人中的一个啊。

清氛牵着时虞出了门，径直往最近的山顶飞去。

春日夜间难得晴朗，二人坐在山顶，朝着这岛上闪烁着灯火处望去。

夜里很静，带着凉意的夜风拂过，时虞让清氛靠在他身侧，静静的陪着，希望自出门起就一言不发的清氛心情能够好些。

他无法想到，在当年与异族水火不容的情形下，清氛是顶着怎样的压力和看法将近千名异族安置，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面对各族的指责力保这些他们？

转身后，面对着这近千并不绝对可信的异族，又是如何的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在背后捅他一刀呢？

时虞想象不到，也不敢多想，他这浅浅的一念，就让自己的心不由为清氛揪起。

伸手将身侧的人紧抱，时虞鼻子发酸，将人搂得更紧了几分。

清氛任由他抱着，察觉时虞的心情低落，将头搭在搭在他的肩上，轻拍他的后背，带着几分安抚道：“没事的，都过去了，况且，那时的我没有生情，不会痛，如今再忆起，虽然有些感慨却都过去了。”

时虞一听，将人搂得更紧了。

司青带着玄影终于是来到山顶，便见清氛二人抱得难分难解，正想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的转身离去，却被清氛叫她走上前去。

只见时虞从清氛怀抱里挣出，很是尴尬的低着头。

司青走到他们几步开外，却是怎么也不肯再挪半步。

清氛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望着远处几乎全灭的灯火开口：“司青，你可恨异族？”

“自然是恨的。”司青篡紧双拳毫不犹豫回应，她的曾祖，她的父亲，她的母亲甚至于她自己，哪个不是因为异族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狠狠的捏紧了拳头。

这些时日往返于各氏族族地的奔走，她还察觉了一件事，告知她大王溺于过往，欲行招魂一事，暗地里有异族的手笔。

她就说前往王都面见大王一事过于顺遂，此前冲动行事确是她思虑不周。

她对异族的恨，在查清一切原委后，恨意已然无边无际。

“此时已是寅时，待巳时，你二人到昨日岸边，不过期间两个时辰，你要往那镇中走上一走。”清氛起身，遥遥看着这长在岛上的小镇。

司青虽不明其意，但还是应下，随后便带着玄影，一步一步往山下去，往镇中去。

晨曦起时，司青带着玄影走在大街小巷里，慢慢悠悠，路过炊烟升腾处，还能闻到各种早点飘出的香气。

一声一声的吆喝里，有苍老如松的，有清脆若藕的，也有似莺燕啼鸣般婉转的……

司青和玄影站在一处分岔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手里都揣着些早点，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有妇人牵着孩子的手，见孩子过于着急往嘴里塞包子，沾了满脸的油渍，当即蹲下身，拿出手帕为孩子细细擦去油渍，温声叮嘱孩子慢些吃。

孩子脸上露出笑容，很是认真的应下，也把手中咬了好几口的包子递到妇人嘴边，嘴里嚼着包子含糊不清道娘亲这个好吃，妇人小咬一口，也是笑着回应。

司青静静的看着，便没有注意到有人匆匆往她这里跑。

一个冲撞，司青有些没站稳，若非站在她身后的玄影扶了她一把，只怕是要栽倒。

司青朝怀里看去，这才发觉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只小辫子，知道自己撞了人，有些不知所措，但是随即立刻从司青怀中挣脱，很是郑重的朝着司青道歉，还把手中纸袋里的包子拿出两个递到司青手里。

露出两颗大白牙，腼腆的朝着司青笑了笑，然后晃了晃手，笑着跑开了。

司青感受到手里两个大包子的温暖，当即转身给玄影递上一个：“玄影，我们走吧，快到巳时了。”

“姑娘，巫咸大人说的，您找到他的用意了吗？”玄影把包子往嘴里送，有些好奇问道。

司青咬了一口手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笑着看向玄影：“我想，我们都找到了。”

巳时一到，二人便准时出现在岸边，司青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子。

清氛看到二人出现，便便敏锐察觉到司青眉眼间一直郁结不散的愁思消去不少，有些欣慰的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纸袋子，拿出包子递给时虞，自己也拿出一个咬了起来。

随后背着朝阳，几人又是一番水上飞，回到昨日水边。

“司青，你恨异族吗？”

“恨。”

“那么，你恨湖中岛之人么？”

“司青不恨。”

四人在水边分道离去。

离去前，就那么突兀的，时虞将两块愿牌放到司青手里，还在清氛看不到的角落里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清氛二人消失不见，司青双手护在胸前，紧紧捏着方竹片，望着他们消失之地，眼中泪花闪烁，双唇微颤：“玄影，我们回王都吧，那里，有我们能做的事。”

“是啊，姑娘，那里有我们能做的事。”

“不过姑娘，你是不是又忘记了，此前说找时虞公子了解十年前亓官灭族一事，毕竟当年你的父亲因此而死，而他又是亓官主脉唯一的幸存者。”

“此前我的确想找他，可我后来想了想，在当时，他也只是同我一般无力罢，又或者更甚，没有必要再提起一段令人不快的往事，不是吗？”

“姑娘说得对。”

春风拂过，水波荡漾，一切都那么的生机勃勃，蓄势待发。

春风肆意，绿草盈盈。

清氛和时虞骑着马，又开始坐在马上慢慢悠悠的沿着小道行进。

二人二马所过，哪里的草都会被两张马嘴啃上两口，缺上一角。

“大人，您不问我给司青他们的是什么吗？”时虞虽然是避着清氛给出的愿牌，但是他丝毫不怀疑清氛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摸摸身下马儿的头，清氛很是无奈道：“料想不过是那刻着祭天图的愿牌罢，我想，待时机一到，你自然会同我细说。”

时虞心道果然，巫咸大人早察觉到了，只是不愿为难于我，这一路都只旁观自己的小动作，丝毫不做阻碍，甚至有时还特地行方便。

“巫咸大人心思细腻，时虞所做，想来全在您的眼中。”时虞侧头不敢看他。

“怎么开始嘴甜起来了，嗯？”清氛直直看他，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

清氛见时虞始终不敢转头看自己，有些好笑道：“一路所过，所封裂隙不知多少，无一例外的，我都瞧见了，你让巫抵以及司氏等在我所要求的阵图上另添一阵，你自己在我面前布的也丝毫不差，我又怎会不知。

恰逢此时，前往东桓途中，你竟特意询问愿牌之事，想来是不欲再瞒我多久了，好巧不巧呢，青君的本体又是一株紫竹，实在是想不到一块去都难，你说是吧，时虞？”

一番话下来，时虞惊得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还是拉紧了缰绳才稳住身形。这不就表明，他所有的动作确确实实都被巫咸大人看在眼里，他还以为藏得极好。

清氛见他被戳中小心思，那副表情是比哭还要难看，也是岔开话题：“不知怎的，明明这是我第一次带你来见青君，但总觉得你和青君不和，若我不在你身侧，可莫要被欺负了。”

“大人放心，怎么算我也不会被他欺负了。”话里的轻快却没能在时虞的眼中荡开。

巫咸大人，您的魂魄连带着记忆，不甚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