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领着石胜与曾荣,来到李渊的帐外,请门官通报了,随后便由人领着进了帐。见了李渊,李世民引他二人上前,也不多言,先见过了礼。李渊瞧着他二人面生,只是由李世民引着进来,想必是他在外面交的朋友,便问道:“二郎,这是谁啊?”
李世民先拉着石胜近前,笑吟吟地说:“阿耶,您看看——认得出来他是谁吗?”
李渊不解其意,端详了石胜一番,看他面色发青,相貌异于常人,想了又想,觉得这面相熟悉,此人定是一直在军中,却想不起他的名姓。
“这……你一定在军中有日子了吧?我看你有些面熟……”
“阿耶,今日攻克绛郡,最先登上城头的就是他——面熟就对了!”
“哦,原来是这么一位勇士!”李渊笑着说,“这位义士,二郎带你前来,必有缘故——莫不是前来讨赏的吗?”
“阿耶,瞧您说的,长史、司马、参军都是做什么的?难道连个先登之功都不知道怎么嘉赏了不成?况且——他们二人的功劳多了呢,难道说今天才想起来讨赏吗?”
李世民说起石胜、曾荣的功劳,如数家珍。
“当初历山飞兵临城下,骑兵已散,就是他们二人率领步兵及时赶到,与世民一同破了敌。起兵于晋阳,北门的一支兵不肯放下武器,亏他们震慑,这才缴了械。突厥进犯,是他们夤夜潜出城外,天亮之后再大张旗鼓进城,吓退了突厥人。哦——在贾胡堡,亏得这一位提醒,世民才去查临汾郡的兵,这才发现逃兵的情况已经那么严重,因此才知退兵是万万不可。霍邑一战,是他们领兵抢占了南原,后来冲入敌阵,又亏那一位想出妙计,声称宋老生已经被擒,喊得敌人军心大乱,我们才有机可乘。还有今日的先登之功——阿耶您说说,这么多的功劳,到今天才来讨赏,那大将军府的长史、司马、参军是不是都得打发回家种田去?”
他说一桩,李渊就赞一声,石胜与曾荣就只得道一声惭愧。等他说完,李渊拊掌大笑:“我军中有这样的智勇之士,何愁大事不成啊!二郎,你今日前来,莫非是要举荐他们二人的吗?”
李世民也不客气,歪了歪脑袋笑道:“阿耶若是要重用——世民便是来举荐他们的,又待如何?”
“哦?听你之言,你本不是来举荐他们的?”
“阿耶您还记得吗?——晋阳西北有个二龙山,山上曾有一群豪杰……”
“唔——他们被你说降了,后来王威、高君雅欲在汾河伏杀他们,因此他们又反了,到后来诛二贼起兵,他们又来投奔——就是那个二龙山,对吧?”李渊这下全明白了,上前带住了石胜的手,“这位想必就是石寨主?”
石胜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惭愧惭愧……”
“这一位莫非是曾寨主?”
曾荣听他说起“寨主”二字,只怕他因自己的出身而多心,更是连连推让:“不敢不敢——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什么寨主?”
“阿耶,您还记得吗?当初二龙山归顺,我们答应了三桩事。”
“三桩事?”
“是啊——这头一桩,便是要与他们恢复文帝授田之法。”
“此去关中,本来就是要尊代王为帝,重修文帝开皇治道,义士们自然不愁无田。”
“阿耶,这头一桩您倒是答应得爽快,可我要是说出第二桩来——您知不知道,您险些就失信于人了呢!”
李渊已经把二龙山的事都想起来了,只是当着石胜与曾荣的面,真情实话不好讲,只得笑了笑——
“都是新兵太多啊!右军有你在,我不担心;可是左军——你兄长没打过仗,又是初来乍到,前事皆不曾与谋,总得有几个会带兵的人,襄助于他才是。我本想提拔他为朗将的,可谁知……唉,二龙山义气深重,可敬可敬!”
“大将军谬赞了。”
“阿耶,他们的第三桩事,您还记得吗?”
李渊脸色一变:“莫不是要拆毁京观、祭奠亡魂?”
“是啊——龙门县就在前面不远,此事也该预备上了!”
“唉!”
李渊蹙起眉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阿耶,您怎么了?”
“我们进长安,是要做什么?”
“是……”
“是要尊代王为帝。”不待李世民回答,李渊就抢先说了出来,“可叹忠良难见信,宋老生、屈突通狂悖凶逆,竟在半途阻拦义师。为家国计,我不得不与之一战,可是这样一来,只怕代王就更不能体谅忠良之心了!”
石胜一下子懵了,不明白大将军怎么突然不着边际地拉起了闲话。曾荣初时也不明白,听他后面的话,才突然想起,这支义军名分上仍是忠于隋氏的!他恍然大悟,听到李渊的下文,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二龙山前来投奔,本是弃暗投明。既然都是自己人了,我本应为你们安排。只是——龙门县的京观,是为朝廷震慑叛军而立。如今若是拆毁京观、祭奠亡魂,长安会怎么看?当初自己剿灭的叛军,如今自己竟来拆毁京观、祭奠亡魂——难道是唐国公觉得不该为朝廷捕盗吗?还有谁会相信我这一片赤诚报效之心?”
“阿耶!”
李世民急了——您既然觉得此事不可行,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要反悔,既然不肯就不该答应!
“若不是将士们浴血奋战,哪有今天克霍邑、下绛郡?将来又如何进得了长安?方举大事,您却失信于将士,岂不令人心寒?”
“你啊——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李渊叹道,“举大事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扶社稷、救苍生!连忠孝大节都错了,纵然小节一丝不苟,又有何益?”
石胜与曾荣面面相觑——他们本是粗人,可是自进帐之后,从头到尾都是谦逊的姿态,竟落得个想争又不好争。
此时还得靠李世民据理力争:“大节?小节?——我却不这样看。自古以来,哪有不亡之国?生生不息的是人间亿兆生灵!根节在上,到头来花逐水流;根节在下,方成其无限生机。您说的大节,世民以为恰恰是小节;您说的小节,才是真正的大节呢!”
“住口!”李渊把脸拉了下来,“今日就敢蔑视礼义忠孝,说出这样悖逆不道的话来,将来可怎么得了?——你自己下去反省反省吧!”
李世民一怔,他觉得父亲这意思——绝不是真的斥他“悖逆不道”,更不是真的叫他反省“礼义忠孝”。
既然忠于朝廷,就不能拆毁京观、祭奠亡魂,那么——倘若隋氏失去了天下,不必忠于它了,不就没有顾虑了吗?
他明白了。
——或者说,他自以为明白了。
李世民低头告辞,退出了帐外。石胜与曾荣本是跟着他来的,见他一走,也不好再留,只得也施礼退下了。
八月十五,军至龙门县。
李渊自是欢喜,因为久等不至的刘文静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突厥兵五百人、马两千匹。可是石胜这里却十分惨然——昔日的兄弟们尸骨暴露,他们却投奔了仇人,有何面目去见故人?[1]
也许是刻意安排,他们的宿营地离那座京观很远,可是眼里看不到,难道心里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吗?
明知道大将军不会拆毁京观、祭奠亡魂,可是又能如何呢?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要再反一次?
石胜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又是气愤。他知道此时应该去安抚军心,可是他自己尚且不服,又怎能纾解别人?倒是曾荣——大将军的意思,他也听出来了,他让石胜把众兄弟召集起来,对他们解释:“那京观本是为朝廷震慑叛军的,只要大将军一日还是隋臣,这京观就一日不能拆毁,否则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造反无罪,还能受祭,还说什么是大隋的忠臣?”
有脾气暴的当场就不乐意了:“什么忠臣不忠臣的?当真是忠臣,在霍邑就该束手就擒——不对,在晋阳就别举事,洗干净脖子等着那昏君来杀才是呢!”
“嗳,名与器所在,不可不慎啊!”
“曾司马,什么叫名与器?”
“名与器么——我问问你,譬如你现在很饿,旷野里有一只鸡,你要不要去捉它来吃呢?”
“那当然要捉了!”
“唔,那么再譬如——你现在还是很饿,集市里有一名商贩,他的鸡笼里有一百只鸡,你要不要去捉一只来吃呢?”
“这个……那不是偷鸡吗?”
“是啊,这就是名与器——鸡没有归属的时候,谁都可以捉来吃;可是鸡有了归属,你再去捉,就是偷和抢了。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宣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忠良、什么是反叛——这个权力就好比这只鸡,现在它是隋氏的,任何人要抢过来,就是僭越了,那是天理不容的事。”
“可是,要得到商贩的鸡,你可以买啊!隋氏的权力,难道就不可以买吗?”
“当然可以买——不唯卖给你,送给你也行啊!”曾荣循循善诱,“如果我们拥立代王之后,新皇帝把位子让给了我们的大将军,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了!我刚才说过,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宣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忠良、什么是反叛——既然至高无上的权力归了唐国公,那时他就自然可以宣布,我们死去的弟兄不是反叛,拆毁京观、祭奠亡魂,谁也说不出半句不是了!”
“所以……要想让死去的弟兄入土为安,就必须让唐国公当皇帝?”
曾荣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他们,说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剩下的话,他得单独对石胜说。
众人散去,各归各位。曾荣还没来得及把话对石胜说清楚,就听闻军士来报,都督来巡营了。他与石胜急忙出迎,只见李世民神情十分沉重,全不似往日那般爽朗依然。看见他们二人,他勉强笑了一下:“曾司马,你真是会说话,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听了你的话也全懂了——世民应该跟你学学。”
“怎么?你是指,我对众兄弟说的那些话?——咳,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曾荣倒不是谦虚,他是真觉得这算不了什么。
李世民咬了咬下唇,摇了摇头。
“我以为人心就是最大的事——你只管骈四俪六的,说的话别人都听不懂,还谈什么共谋大事呢?”
曾荣摸了摸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跟我学,还不如跟众兄弟学——他们说话多么活泼、多么生动,我也是跟他们一起待久了,自然就学会了说他们的话啊!”
李世民又与石胜、曾荣一起,在营中巡察了一番。问长问短,见他们情绪尚可,这才放下心来,又把曾荣嘉奖了一番。
曾荣与石胜一同送李世民出营。眼见着他走远了,曾荣扯了一下石胜的袖子,望着那高大颀长的背影,问道:“石兄,倘若大将军果然进了长安,得了皇位,你看——二郎当不当得太子?”
石胜一怔。
“太子?这……你这是扯到多远去了?”
“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了——大将军现在不肯拆毁京观,是因为他还是隋臣,那么将来呢?将来他若是受禅登基,那么他的名与器还是来自隋氏,那时难道就可以拆毁为隋臣时立的京观了吗?况且,一旦登基为帝,名与器在手,不认旧账,你又能拿他怎样?”
“这个……依你之见呢?”
“如果二郎当了太子,那就好了——就算大将军不肯,百年之后,二郎即位,那京观总是会拆的!”
TBC
[1] 《资治通鉴·隋纪八》记载:“(八月)癸巳,渊至龙门,刘文静、康鞘利以突厥兵五百人、马二千匹来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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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二龙山(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