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十一月,太原。
张彦行自北面而来,回到中军,才知道秦王与并州总管窦静一同巡视屯田去了,只得暂且等候。[1]
说起来,并州总管可算是大唐最难当的官了。最初,是齐王当了这个官,因百姓怨愤、属官奏报而免官,而他买通并州父老前往长安鸣冤,又复职了。可是假的毕竟真不了,人心向背在战场上就看得明明白白——刘武周南下,汾晋百姓不奉李唐,太原失陷,整个河东几乎全丢了。后来秦王收复太原,李仲文为检校并州总管,可是不久之后,就被人告了暗通突厥,并州总管府暂废,李仲文被征召回朝,并于次年伏诛。接着是刘世让,他设计擒拿了突厥伦特勒,且多次与突厥交战,今年却调任广州总管,上个月又因与突厥通谋被杀。这个官襄邑王也做过一段时间,刘黑闼重反时齐王又做了一段时间,如今是窦静为检校并州大总管。[2]
——谁还看不出来呢?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帝王猜忌心重,交给谁都不放心。只是这样上下疑忌,光是内斗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精神,谁还有心抵抗外敌呢?难怪我们空有身经百战的骁将,却落得个胡尘不息、突厥连年入寇!
张彦行并没有等太久,黄昏时分,秦王回来了。早有军校禀报了张彦行到此的事,因此一见到他,并无多话,便将他引入了卧房。
一进卧房,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地理图,足足占了半面墙,漠南的山脉、河流、关隘、城镇,都在图上画得清清楚楚。李世民指着这幅地理图,笑着对张彦行说:“古有张松献图,今有彦行校图——你这幅地理图可真是一宝,将来破突厥、擒可汗,都要从这图上开始呢!”
“这图也并非我一人之力啊。”张彦行说,“咱们派到突厥的细作,有一批是专攻地理舆图的,要是没有他们一片一片地测算、绘制,哪有这张地理图呢?”
“咳,你哪里知道?当初在河东剿匪的时候,隋朝的地理图可把我害苦了!图上看到有一条通路,真到了那地方,抬头一看,一座大山。图上看得到水源,你信了它,满以为能按图索骥,结果是靴底磨穿也找不着。那时我就在想,朝廷这是找了一群什么人画地理图啊?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去过这些地方,随便打听了一下,凭想象就画上了。靠这种图,怎么可能打得过熟知地理的土人呢?像这种马马虎虎的官吏,以后都要打发回家种田去!”
“是啊!行军打仗,山川地理是一丝也马虎不得的,前人留下的舆图也未必靠得住。其实中原还好些,在西域要是迷了路,那是真的会要命的啊!高昌延和十二年——就是隋大业九年,高昌国中兵变,我与亲人失散,孤身逃出,黑夜间不辨方向,竟失迷在大漠之中。三昼夜未进滴水,若不是老马识途,驮着我找到了绿洲,张彦行早就变成黄沙中的一具枯骨了!”[3]
“武德二年高昌遣使来朝,麴氏已经复国,你的亲人也已经回去了。”李世民向前踱了两步,回头看他,“想回家看看他们吗?”
“——他们也许更想来看我。”
“怎么讲?”
“他们知道我跟着您这样的英雄,都羡慕坏了!”张彦行看了看李世民,笑逐颜开,“秦王神武之名遍传西域,谁不想来谒见呢?列国之中,秦王的名头可比大唐还要响亮呢!众人都说,中国有这么一位英雄,不久之后必定强盛富足!”
李世民听懂了张彦行的意思,面色凝重了起来。
自从晋阳起兵之后,父亲曾对他数次许以太子之位。在洛阳一举两克,功成归来,满以为能得偿所愿,谁知君父言而无信。平日里听信小人挑拨,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就连刘黑闼重反都能怪他上次没有杀尽余党;等到敌势难以抵挡,国家危急,又要他出征与敌决战;一旦敌势稍却,又怨他兵权在握、动摇朝廷安危。此次在并州备御突厥,他们宁愿眼睁睁看着马邑失守,也不让他北上与颉利一战——这般的误国之道,什么时候才能了呢?[4]
——也罢,我长年征战在外,没能承欢膝下,阿耶他只是一时被蒙蔽了吧?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对内广聚文学之士,对外扫平胡寇之患,桩桩件件让天下人都看着,太子比秦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况且,我阿兄是个什么人我也是知道的,现在就派可达志从幽州带来突骑,还私募长安恶少年为长林兵,将来肯定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我只要先令自己身处不可败之地,然后等着他犯错误即可。到了那一天,阿耶也总会看清的吧?[5]
李世民这么一想,神色也就舒展开了。
“说正事吧。”
“大王命我去打探那批历代名画的下落——”张彦行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捧给李世民,“两个月前,高昌王身故,其子即位,遣使朝觐突厥。高昌人知道突厥得了这些珍贵的书画,苦苦相求,因此颉利可汗就将一批书画赐予了高昌,都记录在这里了。”[6]
李世民接过了名录,展开来浏览了一遍,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高昌王的眼光倒是好得很呢!”
“高昌王父子一直仰慕中华上国,好歹自然是知道的。当初先王携子朝隋,一去四年,为投隋炀帝所好,一回来就下令‘解辫削衽’,改换衣冠,以至激起兵变,不得不走奔西突厥,失国六年才得复位。我也因此与亲人离散,逃到了这里——幸好,我运气还不坏,遇上了您!”
“这么喜欢中国——”年轻的秦王抬起头来,看向那占了半面墙的山河地理图,“做中国人可好?”
END
[1] 张彦行就是《春秋配》里面李春发的朋友,这个人物是为下一个故事《春秋缘》做准备的,写到了再说吧。
[2] 并州总管这个官,按《资治通鉴》梳理了一下。《唐纪三》记载:“上遣殿内监窦诞、右卫将军宇文歆助并州总管齐王元吉守晋阳。……百姓愤怨,歆屡谏不纳,乃表言其状。壬戌,元吉坐免官。……齐王元吉讽并州父老诣阙留己;甲申,复以元吉为并州总管。……刘武周进逼并州,齐王元吉绐其司马刘德威曰:‘卿以老弱守城,吾以强兵出战。’辛巳,元吉夜出兵,携其妻妾弃州奔还长安。元吉始去,武周兵已至城下,晋阳土豪薛深以城纳武周。”《唐纪四》记载:“世民留李仲文镇并州,刘武周数遣兵入寇,仲文辄击破之,下城堡百馀所。诏仲文检校并州总管。……骠骑大将军可硃浑定远告:‘并州总管李仲文与突厥通谋,欲俟洛阳兵交,引胡骑直入长安。’甲戌,命皇太子镇蒲坂以备之,又遣礼部尚书唐俭安抚并州,暂废并州总管府,征仲文入朝。……突厥伦特勒在并州,大为民患,并州总管刘世让设策擒之。……并州安抚使唐俭密奏:‘真乡公李仲文与妖僧志觉有谋反语,又娶陶氏之女以应桃李之谣。谄事可汗,甚得其意,可汗许立为南面可汗。及在并州,赃贿狼藉。’上命裴寂、陈叔达、萧瑀杂鞠之。乙巳,仲文伏诛。”《唐纪五》记载:“并州总管刘世让屯雁门,颉利与高开道、苑君璋合众攻之,月馀,乃退。……己巳,并州大总管襄邑王神符破突厥于汾东。……冬,十月,己酉,诏齐王元吉讨刘黑闼于山东。壬子,以元吉为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先是,前并州总管刘世让除广州总管……突厥恶弘农公刘世让为己患,遣其臣曹般陁来,言世让与可汗通谋,欲为乱,上信之。冬,十月,丙午,杀世让,籍其家。……乃从(窦)静议,岁收数千斛,上善之,命检校并州大总管。”
[3] 高昌国兵变参考了吴震《麴氏高昌国史索隐——从张雄夫妇墓志谈起》。
[4] 《资治通鉴考异》记载:“《太宗实录》云:‘黑闼重反,高祖谓太宗曰:‘前破黑闼,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不用吾言,致有今日。’’”
[5] 《新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建成等私募四方骁勇及长安恶少年二千人为宫甲,屯左右长林门,号‘长林兵’。又令左虞候率可达志募幽州突厥兵三百内宫中,将攻西宫。或告於帝,帝召建成责谓,乃流志巂州。”
[6]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六年九月)高昌王麹伯雅卒,子文泰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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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洺州梦番外之解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