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景也不讳言自己的过错。
“尼圣云‘君子恶居下流’,反过来说也一样——你先把别人放在下流,心已经偏了,那么你就会对一些起码的事实视而不见。一旦把自己的心摆正,一切也就清清楚楚了。有些事情我早就知道,可是过去我心太偏啊!——以至于三足金乌就在眼前,我还认不出扶桑神木!”
“想当初敦煌公领兵先入关中,军纪严肃,秋毫无犯,三秦吏民豪猾扶老携幼,远近来投,甚至有人说八百年前沛公入关也不过如此了。秦王击败薛仁果之后,新降之众仍令薛仁果兄弟与薛秦故将领兵,与他们游猎驰射,毫无疑忌,众人皆愿效死。西凉安兴贵杀李轨来降,太子往原州接应,在盛暑之时驰猎无度,士卒逃亡过半,唐天子将凉州总管加封给秦王,西凉这才安定下来。齐王在太原凶暴虐民,人心怨愤,裴玄真又驱民入城堡,焚其积聚,河东人心惶惶,皆思为盗,以至于宋金刚、刘武周半年内直下河东,兵锋直指龙门渡口。后来秦王领军三万履冰渡河,其时河东人情浮动,未有仓廪,发符征粮无所得,改发秦王教安抚民众,河东百姓知道是当年的太原公子回来了,转而咸来归附,于是军粮渐充……”[1]
“关中人、西凉人、河东人,他们都觉得秦王是个仁义而至诚的君子,就我觉得他是个残暴而虚伪的武夫——我为什么早不愿想想,是我瞎了、还是他们所有人都瞎了?秦王置文学馆,四方饱学之士争相来投,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儒,难道都是被抢来、偷来、骗来的?”
“太宗就是这样的仁君!”王介甫博闻强识,颇为自矜,“贞观二十年——你们应该刚刚从辽东回来——攻辽东时,太宗怒白岩城反复无常,曾传令军中,破城之后悉以人、物赏将士。后来白岩城请降,英公以为将士们失去虏获之利会失望,面请太宗不要受降。太宗不忍纵兵杀人掳掠,遂以库物赏将士,赎白岩城男女,甚至赐食与他们,别处的兵士在白岩者赐予粮仗,任其返还。还有——高丽人一万四千口为唐军所虏,集于幽州,将以赏将士,太宗以财帛赎之为民,欢呼之声三日不绝——前辈,有这回事吧?”[2]
“唔——”王孟景笑着,“天子出征的确有个好处——史书上记的够细,后人都能引以为范!”
王介甫眨了眨眼睛,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颇有些尖锐——在心里对魏相道了一声得罪,还是问了出来。
“前辈,有件事我想问问您——既然那么多人都知道秦王贤仁——在当时,魏相他知道吗?”
“他知道。”提起此事,王孟景唯有苦笑摇头,“他不仅知道秦王贤仁,他也知道太子不是个东西。他还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魏玄成得罪于上,太子是不会像秦王保尉迟敬德一般保他的——东宫曾经有个太子舍人辛处俭,太武皇帝初平京城时,他的妻子蒙主宠遇,太武皇帝知道他是东宫僚属,就将他贬黜到了万年县,那时太子就什么话也没说——就像这次河北一样。而辛处俭那可怜人一直战战兢兢,唯恐性命不保——我那时就住在光德坊,辛处俭的住处离我家不远,此事在坊内人尽皆知,正是我告诉玄成的!”[3]
王介甫大吃一惊。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效命于隐太子?”
“还能为什么呢?”王孟景苦笑,“嫡长当立,这是礼法。”
“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啊!”王介甫说,“秦王要是真的死了,朝廷再欲行暴政,谁去谏阻? ”
“其实,时过境迁之后,我也与他议论过。”王孟景叹了一声,“那时我们正在议论曹魏,玄成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魏文帝为人,正经的文才比不了陈思王,就矫情自饰讨魏武帝欢心,御之以术,哄得宫人左右皆称其贤,其实不副。我就问他,你既然不喜欢魏文帝,那么当初的隐太子——正经的文才、武功、德行一样都比不了主上,只会矫情自饰讨太武皇帝欢心,御之以术,结好宫人妃嫔,你怎么效命于他呢?——你还总是劝他早杀秦王,这不是比魏文帝还过分得多吗?”
“魏相怎么说?”
“礼者,纪纲是也;分者,君臣是也。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上下相保,人心思定,才能令天下安宁。”
王介甫好辩,一听这话,心气上来了。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忠于隋朝?”
“那是另一回事——炀帝残暴如桀纣,应有圣主秉承天命,以汤武之仁吊民伐罪,若非如此,则应恪守君臣之分,守节伏死而已。”
“可是江山甫定,生民未安,隐太子若是即位,唐祚岂能长久?”
“天底下哪有不亡之国?礼法才是永恒的——千百年后,是大唐的江山会留下,还是圣人的礼法会留下?”[4]
王介甫一怔,迟疑了一下。王孟景看着他微微发笑——他也想看看,四百年后的人还会怎样反驳?比起当年的他,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说辞?
“不对——不对——”王介甫终于理顺了思绪,“您也说了——文脉的传承有多么艰难,如果没有贞观之治,天下承平,礼教复兴,如果任由高祖迁都山南,胡尘不息,再来一次衣冠南渡,如果四百年的大乱持续下去——圣人的礼法还能不能留到四百年后,这可没人说得准!”
“您说炀帝残暴如桀纣,圣主以汤武之仁吊民伐罪,取而代之方为天命所归——有汤武之仁的圣主难道不正是太宗吗?太宗本来就是天命所归,又何必提什么君臣之分、嫡长当立、守节伏死?既然汤武伐桀纣才能压倒礼法,那么——如果太宗不为天子,李唐代隋本身就不是天命!”
“还有——”王介甫说到这里,信心越来越充足,出言越来越流畅,抑扬顿挫,气势如虹,“魏文帝可没有子烝父妃、私募兵士、勾结外将、传递甲仗、图谋作乱,也没有屡生毒计加害陈思王,更没有在外敌入寇的关头设下伏兵、意欲残杀朝廷的栋梁之将!——隐太子所作所为,又何尝把礼法放在眼里?他自己都不守礼法,旁人又怎能替他援引礼法、说什么嫡长当立?”
王孟景闻言,不由得拊掌大笑。
“好后生——你倒是把此事辩得清!”
“您当年是怎样回答魏相的?”
“我说我不后悔,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看不了那么远的事,我只知道我儿有道被残虐的官吏害死,我女素秋用性命换来的功劳得不到公正的对待;我只知道这样的朝廷再延续下去,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像有道一样的悲剧;我只知道我们父女舍生忘死抢下来的珍宝,必须有一位明主守护——如果让它们再落入突厥之手,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素秋于地下?”
“或许你会说,这是天意,命该如此——可是我王孟景要是死守小节,那我也不会偷出那一车书画、更不会在这里了!”
王介甫蓦然意识到,在武德后期那场储位之争中,王孟景一定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遂问道:“前辈,您说您不后悔,您说您没有死守小节——看起来您一定是助了秦王,对不对?”
“唔……这件事么……”王孟景捻了捻胡须,“说来话长——我有个邻居陈濂,曾从军征讨,立过功劳。武德六年二月,朝廷撤销参旗等十二军,他就回到长安,做了左卫的一名司戈。他父亲和弟弟也在一起住——他弟弟名叫陈智,那时才十三岁,是个顶好学的小郎君,常常来向我请教学问。三日一来,五日一往,两家就熟络起来了。他们都知道我的委屈,陈濂也劝过我,忍气吞声莫发雷霆。虽然他言语寡淡,也说不出什么花样儿来,不过我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5]
“陈濂这个人,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难怪,他相貌平平,也没有任何出众的才华和品行,实在是毫不起眼。那时候,朝廷冗官冗员,像韩臣这样无功受禄的人还有很多,真正有功劳、有才能的人却得不到封赏和提拔,因此像他们这种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都颇有忿忿不平之意,总爱自矜自夸,这一个说晋阳起兵之前我就跟了秦王,那一个说最先发现窦建德行踪的其实是我,又来一个说秦王亲自教过我怎样安营扎寨……可唯有陈濂安安静静的,从来不提他打过什么仗、立过什么功。做事中规中矩的,既没什么出色的地方,也没什么差错。反正别人都觉得,他这个人可有可无,大概也就为混口饭吃,是好是歹都不怎么在乎。”
“那您以前到底是见没见过陈濂啊?”王介甫觉得他话里有话。
“唉,说来惭愧,我后来才知道——陈濂当初在夏王军中当过细作!夏王准备等到唐军粮草耗尽,牧马于河北,就进攻武牢关——这个消息就是他传递出去的!他还有一手绝活,天南海北的乡音都会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没人听得出来他是长安人。我说难怪看他面熟,我肯定在军中见过他——唉,有的人大概就是有这个本事,天底下人都死绝了,你才想得起来还有他这么一位!”[6]
“哦!”
王介甫忽然想到,陈濂曾在窦建德军中为间人,那么此时做了左卫司戈,是不是依然在做他早就做熟了的事呢?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是他想多了吗?如果他没有记错,太宗那时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武德六年就把陈濂这种人放在高祖身边,是想干什么?
[1]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太宗以前军济河,先定渭北。三辅吏民及诸豪猾诣军门请自效者日以千计,扶老携幼,满于麾下。收纳英俊,以备僚列,远近闻者,咸自托焉。……长安父老赍牛酒诣旌门者不可胜纪,劳而遣之,一无所受。军令严肃,秋毫无所犯。……获贼兵精骑甚众,还令仁杲兄弟及贼帅宗罗睺、翟长孙等领之。太宗与之游猎驰射,无所间然。贼徒荷恩慑气,咸愿效死。”《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时凉州人安兴贵杀贼帅李轨,以众来降,令建成往原州应接之。时甚暑,而驰猎无度,士卒不堪其劳,逃者过半。”《资治通鉴·唐纪三》记载了就在这件事之后:“壬午,以秦王世民为左武候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其太尉、尚书令、雍州牧、陕东道行台并如故。”《资治通鉴·唐纪三》记载:“裴寂性怯,无将帅之略,唯发使骆驿,趣虞、泰二州收民入城堡,焚其积聚。民惊扰悉怨,皆思为盗。……时河东州县,俘掠之馀,未有仓廪,人情恇扰,聚入城堡,征敛无所得,军中乏食。世民发教谕民,民闻世民为帅而来,莫不归附,自近及远,至者日多,然后渐收其粮食,军食以充。”
[2] 《资治通鉴·唐纪十四》记载:“上之克辽东也,白岩城请降,既而中悔。上怒其反覆,令军中曰:‘得城当悉以人、物赏战士。’李世勣见上将受其降,帅甲士数十人请曰:‘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孤战士之心!’上下马谢曰:‘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世勣乃退。得城中男女万馀口,上临水设幄受其降,仍赐之食,八十以上赐帛有差。他城之兵在白岩者悉慰谕,给粮仗,任其所之。……诸军所虏高丽民万四千口,先集幽州,将以赏军士,上愍其父子夫妇离散,命有司平其直,悉以钱布赎为民,欢呼之声,三日不息。”
[3] 《贞观政要·直谏》记载:“征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处俭妇,稍蒙宠遇。处俭时为太子舍人,太上皇闻之不悦,遂令出东宫为万年县,每怀战惧,常恐不全首领。……’”
[4] 这个意思从哪儿来呢?《资治通鉴》一开头:“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而《资治通鉴》评价玄武门之变:“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向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泰伯之贤,太宗有子臧之节,则乱何自而生矣!既不能然,太宗始欲俟其先发,然后应之,如此,则事非获已,犹为愈也。既而为群下所迫,遂至蹀血禁门,推刃同气,贻讥千古,惜哉!夫创业垂统之君,子孙之所仪刑也,彼中、明、肃、代之传继,得非有所指拟以为口实乎!”
[5] 京剧《勘玉钏》是根据《喻世明言》第二卷《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改编的,在原著中陈御史的名字就叫陈濂,而在京剧中他叫陈智……嗯,我就是跟《勘玉钏》杠上了,反正这哥儿俩干的也是“拨乱反正”的事……顺便说一句,还记得《剪刀记》里面雪艳后来的丈夫是谁吧?另外,《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左右卫……司戈各五人,正八品下……”
[6]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虎牢关之战时:“谍者曰:‘建德伺官军刍尽,候牧马于河北,因将袭武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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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洺州梦(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