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巡更的宿卫刚刚从海池边走过,耳边只听见虫鸣声此起彼伏,还有流水拍打着船舷的声音。[1]
倪荣在太极宫当值已有两年了,两年不曾见过金戈铁马,他这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竟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不舒服。[2]
“如今这朝廷,立功劳的不受赏,犯王法的反倒步步高升,阖朝上下就指着大王主持公道,弟兄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今日大王信任我,没说的,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我倪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3]
“寡人今日不要你水里火里去,你听着——”
那人嗓音圆润清朗又不失劲头,表面上没有一处见棱见角,内里却自有筋骨,使人听之如饮醇酒,如沐春风。而咬字干断清爽,就像刀切水洗一般,令人一听就觉得精神振奋。[4]
“少时不管宫内宫外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惊慌,就在这里等着。主上要是来了,就扶他上船,主上命你开船你就开船。船到海池中心等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靠岸。”
“奉教!”倪荣有些惊讶,忙行了个叉手礼,又问道,“就这?”
“就这。”
“您……没有什么别的要嘱咐了?”
秦王沉默了一瞬。
“今日行船,比不得往日,要掌稳了舵。”[5]
又顿了顿。
“千万保护好主上的安全。”
“大王放心。”倪荣拍着胸脯,不无骄傲,“倪荣本是文登渔家子,东海里行船游水如同戏耍。您不记得了?当年臣来长春宫投奔您时,一只小舢板就敢渡黄河,就这么个不多大的海池,还不是闭着眼睛随便耍?”[6]
秦王离开的时候,倪荣听见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似乎是什么“载舟”的,他没听清,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清晨时分,倪荣忽然听见玄武门方向人喊马嘶、杀声震天。几乎就在同时,嘉猷门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紧接着,四面八方烟尘大起、金铁交鸣,奋呼之声此起彼伏,不知道有多少人马。[7]
不多时,只见临湖殿那边匆匆忙忙跑过来一群人,为首的竟是当朝天子,由中书侍郎宇文士及搀扶着,后面还跟着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窦诞等人。天子与三省长官,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这会儿都跑得衣冠歪斜,面白气喘,大汗淋漓,分外狼狈。
倪荣急忙迎上来接着,还没走近,宇文士及已经在高声呼喊:“快!快!侍候主上上船!”
倪荣即刻转身,命军士们将船拢来。
——其实哪里用得着别人“扶”?年迈的天子腿脚功夫原来十分了得,纵身一跃就上了甲板,活像一只老花猫,其动作之矫健、落脚之平稳令倪荣惊异非常。他甚至觉得,自己那从海里讨了一辈子衣食的老父亲要是能活到这个岁数,也不过如此了。
而有些白发苍苍的臣子就显得力有不逮了,天子拍着栏杆连声催促。颤颤巍巍,众人都上了船,天子急忙喝命:“开船!快开船!”一抬眼看见倪荣还没上船,“你,快去传秦……”说到这儿,忽然脸色一变,又住了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唉!罢了!”
倪荣忽然有些想笑。
怎么?陛下今日也要传秦王护驾吗?
生生憋住了。
倪荣解开缆绳,跳上船来,将船划到海池中心,远离了四面八方的喊杀之声。他恨不能胁下生翅飞到战场上,与众兵将并肩作战,偏又只能巴巴地等着,心中焦急,只觉得日影移得太慢。
不知过了多久,倪荣看见尉迟敬德擐甲持矛,一身是血,来到了海池边。天子见状大惊,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尉迟敬德站在岸边,先呼唤倪荣:“传秦王教,倪荣将船靠岸!”
“奉教!”
船上众人面面相觑。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都能看出点名堂了——擐甲持矛直入宫禁的尉迟敬德是秦王的人,开船的倪荣是秦王的人,当初提出要到海池上船躲避的宇文士及也是秦王的人,自以为逃离了危险,谁知道竟是一头钻进了人家的圈套!
李渊整个身子软在凭具上,面色无比灰败。
好,好,你厉害。洞悉人性,洞察人心,你的敌人总是力犹能战,心却已经被击溃了——薛仁果是这样败的,刘武周是这样败的,窦建德也是这样败的,雁门之围是这样解的,颉利可汗也是这样退的,今日终于轮到我了吗?
尉迟敬德一身重甲,跳上甲板这么一震,整条船都晃了一下——还好这船够大,要是个小船,这一下非翻了不可。
“今日……”天子已是有气无力,“今日何人作乱?卿何故来此?”
“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陛下惊动,遣臣来宿卫!”
——大局已定,这就好了!
倪荣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回顾船舱,只见天子老泪纵横,倪荣忽然觉得十分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是谁都会痛不欲生吧!虽说他已见多了杀人流血,可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事到眼前哪里会那么麻木呢?
天子强打精神,与群臣商议了片刻,萧瑀、陈叔达皆主张将国事付与秦王,天子以其言为善,遂命宇文士及往玄武门宣敕,又命黄门侍郎裴矩至东宫晓谕诸将卒。过了一会儿,回报说战事已平,东宫诸将卒都各自散去了。天子环顾左右,就命倪荣去召秦王来见。
倪荣来到玄武门,宣敕已罢,看见秦王神思恍惚,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颈上还有一道血红的勒痕,心中只怨天子——您要不是我们秦王的父亲,我倪荣就要骂您了!
想当初天下未定,是谁说的若能得天下,就立你为太子?哄得我们秦王东征西讨、奋不顾身,他功成归来,满以为能够得偿所愿,谁知道您言而无信,反见猜忌。逼得他只有杀兄逼父,才能保住他自身和将士们的性命,讨回公道。说什么皇家的体面、立嫡立长的规矩,宋金刚兵临绛州的时候,窦建德进逼武牢的时候,刘黑闼横行河北的时候,颉利可汗进犯豳州的时候,怎么不叫体面和规矩去打?我们秦王逆坏人伦会被后人耻笑,你家江山若被那些人抢去,难道就不怕后人耻笑吗?
可人家毕竟是亲父子,再过一万年也是骨肉至亲啊!嗳,对了,我若是告诉秦王,他的父亲在危难关头依然想着他,他心里大概会好受些吧?
“大王,您知道主上在上船的时候,说了什么?”
秦王怔了怔。
“你说吧,寡人听着。”
“他想要臣去传您护驾。”
他明显看见秦王的肩头抽动了一下。
“我明白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一滴泪顺着鼻梁淌下来。
“你先去回禀,我换身衣服再去。”
“奉教!”
李世民心中五味杂陈,您今日还要传我护驾,我是该感谢您依然信任我,还是该埋怨您至今还在利用我?
——也罢。
既然今日您还要我护驾,那么从今以后,护国护民的事,都交给我吧。
(完)
[1] 《新唐书·仪卫志》记载:“每夜,第一冬黡,诸队仗佩弓箭、胡禄,出铺立廊下,按槊,张弓、捻箭、彀弩。第二冬黡后,击钟讫,持更者举槊,钟声绝则解仗。一点,持更人按槊,持弓者稳箭唱号,诸卫仗队皆分更行探。宿卫门阁仗队,鍪、甲、蕞,擐左襻,余仗队唯持更人蕞一具,供奉、散手仗亦持更、蕞、甲。”
[2] 倪荣就是京剧《打渔杀家》中萧恩好友的名字。
[3] “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就是《水浒传》中吴用说三阮那段阮小七说的话。
[4] 褚遂良《请节劳表》说:“又诘朝与群臣论政,数百千语,音若韶夏,理同兰王。”《新唐书·温彦博传》记载:“彦博善辞令,每问四方风俗,胪布诰命,若成诵然;进止详华,人皆拭目观。高祖尝宴近臣,遣秦王谕旨,既而顾左右曰:‘何如温彦博?’”是的,李世民的嗓音就是这么苏……我参考京剧余派老生写了。
[5] “夜晚行船,比不得白日,要掌稳了舵”就是京剧《打渔杀家》中,父女二人渡河去杀丁员外的时候,萧恩对萧桂英说的话。
[6] 文登在什么地方呢?《新唐书·地理志》记载:“登州东牟郡,中都督府。如意元年以莱州之牟平、黄、文登置。神龙三年徙治蓬莱。……县四:蓬莱,牟平,文登,黄。”对就是《三家店》秦琼唱的那个“因此上发配到登州”的登州……倪荣的经历真是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7] 《安元寿墓志铭》记载:“於时皇基肇建,二凶构逆。公特蒙驱使,委以腹心,奉敕被甲於嘉猷门宿卫。”嘉猷门离临湖殿和海池非常近。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玄武门事变当天皇宫里其实到处都是李世民的人。而《新唐书·尉迟敬德传》又记载:“且在外勇士八百余人,今悉入宫,控弦被甲,事势已就,王何得辞!”李建成和李元吉从玄武门进来就直奔临湖殿,说明李渊本来应该在临湖殿审问三个儿子的事,但是李渊为什么会跑到海池上泛舟去呢?或者反过来想,李世民用什么办法能够迫使李渊跑到海池上泛舟去呢?以下纯属我的猜想,李世民又来了一次“赍旗鼓以设疑兵”,以李渊的性格一定会吓跑。裴寂、萧瑀、陈叔达哪一个是有胆子去平叛的人,更不要说还有宇文士及这个铁杆秦王党,在那种环境下,只要他坚持上船李渊一定会听他的。我又写了一个“火光”,人遇到火的威胁,下意识就会往有水的地方跑,火光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信号。反正作为小说,我自以为这么写挺符合爷儿俩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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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剪刀记番外之载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