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长安太平坊,吏部员外郎陈智的宅邸中。[1]
“你现在知道谢公和谢夫人对咱们家有什么恩情了吗?”萧雪艳含笑抚摸着小孙子陈奎的脑袋,“如果不是他们一家,你阿婆三十年前就死了,也不会有你们了。”[2]
“难怪阿婆一到长安就要去找他们啊!”
“是啊。可惜冯老夫人在前年寿终了,我没能再见到她。”萧雪艳不无伤感,“韩侍郎已经作古十九年了,况叔父已经作古五年了,冯老夫人也殁了……”[3]
“嗳,阿婆,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后来那胡县令被调到京城去了,听说是进了东宫,他还挺得意呢!”说到这儿,萧雪艳忍不住笑了起来,“商洛县换了个新县令,我父亲也放出来了,县令与吴独周旋了半年——你猜猜这县令是谁?”
“他是……阿婆,这县令他姓什么?”
“姓陈。”
“我知道了!一定是曾祖父,对不对?”
“真是个小机灵鬼!”萧雪艳点了点小孙子的额头。
陈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阿婆,那吴独贼后来怎样了呢?”
“六月四日事之后,施中诚告吴独是隐太子旧部,你曾祖父立刻就把他拿在了监中。”
“吴独这回一定要遭殃了!”
“那吴独在监中吓得吃不下、睡不着,没多大会儿工夫就瘦成了一把骨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后来放出来的时候又瘦又秃,三分不象人,七分倒象鬼,简直是两个人了!”
“放出来了?怎么还放出来了呢?”
“文皇帝下令,隐太子和巢剌王的党羽一概赦免不问,也只好放了他。”[4]
“难道就罢了不成?”陈奎颇感不平,急切地追问道。
萧雪艳的嘴角上扬了一下,又急忙绷住面孔:“赦免了就是赦免了,当然就是罢了,那吴独还不是八年前才死的。”
“吴独做了那么多坏事,把阿婆害得那么苦,怎么能就这么罢了?”陈奎抱着萧雪艳的胳膊,“阿婆,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嘛……后来,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啊?”
“后来……”萧雪艳抬了抬眉毛,眨了眨眼睛,“后来文皇帝放出宫女,阿婆的姨母就回来了——你不是前些日子才跟表叔见过面吗?那就是她的孙儿。”
“我不要听这个!”陈奎捂着耳朵摇头。
“那你想听什么呢?”萧雪艳想了想,“阿婆跟你说个奇的吧。当年那个长林兵应天俅,获赦之后浪子回头了,一心只想改过自新,家里又重新分得了地,后来果真再也没有做过坏事。没过多久,突厥进犯至渭水便桥,他在咸阳与敌交战,还立下了战功。后来征高丽的时候,他的名字根本不在被征之列,自备行装抢着要去,不要县官嘉赏,只求效死辽东,没去成他还十分失望。哦,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呢……”[5][6]
“孙儿不要听这个!”陈奎跺着脚,嘟着小嘴,“就这么放过吴独贼,真不甘心!阿婆,这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罢了对不对?阿婆,曾祖父肯定没轻易饶了吴独对不对?”
萧雪艳被他缠得实在无奈,只得按下他的肩,脸上又绷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赶紧正色道:“这件事吧,等你阿翁告老还乡了,再让你知道。”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大笑道:“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觉得我干得挺好的!”
陈奎忙站起来,蹦蹦跳跳跑到陈智面前,恭恭敬敬施礼。
陈智笑着把孙儿抱起来,一边对妻子说道:“孙儿想听,你讲讲何妨?”
“你真是老糊涂了!”萧雪艳嗔道,“年轻时的荒唐事,能跟孩子们讲吗?他学你可怎么办?再说,这种没正形的怪事,对你官声也不利啊!”
“咳!学我有什么不好?他要是能像我当年一样主持公道,将来必定是个清白正直的君子,我陈家的好家风,就是这样代代相传!再说了,谁还没年轻过啊?”陈智用肩抵着萧雪艳的肩晃了晃,“嗳,那年我才十六岁,你才十四岁,那才是那个年纪的人应该做的事呢!”
萧雪艳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用手指点着陈智的肩头,将他推开。
“你呀!”
三十年前的商洛县,正是季夏时节,监牢里又潮湿又闷热,吴独戴着刑具,蔫蔫靠在墙角。忽然,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磨刀声。
“这么磨行吗?”
这是那个刚烈倔强的萧三娘。
“准行!我看刽子手都是这么磨刀的!”
这是县令家的公子陈智。
“陈郎,你这里有酒吗?一会儿在这刀上喷点儿,我听说杀人之前喷点儿酒,刀就更利索了!”
“利索好啊!给它一刀毙命!”
吴独听到此言,吓得魂飞天外,像一条死鱼一样张着嘴,却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落得面如死灰,连连喘息。
“对对对,细细切成一片一片的……”
吴独整个人都瘫在地上了,他万万没想到,萧三娘一个女流之辈,竟然如此狠心,杀了他还不够,还要把他千刀万剐!这就叫最毒妇人心吗?我吴独威风一世,想不到竟会惨死于妇人之手!
“这样可不行,你以为切鲙呢?”县令公子又说话了,吴独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他说,“得把肚子剖开,心肺肠子掏出来,上蒸笼蒸!”
县令公子啊,你好歹是个读书人,我吴独与你无冤无仇,你这心怎么比萧三娘还狠呢?借着小窗里透进来的阳光,吴独看了看自己肋骨毕露的胸膛,想了想自己被开膛破肚、肠流满地的样子,只觉得阵阵头晕眼花。
“上蒸笼蒸?那得活的吧?”
活的?蒸活人?我的天啊,看来还是女人更狠!
“瞎说,活的应该放开水里煮!”
怎么?又要活煮?
“干脆用火烤算了!”
吴独感觉到两腿热乎乎的,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尖叫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天啊!一刀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的!我认你们当耶娘……”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咳嗽了一声:“这儿干什么呢?”
吴独听出陈县令的声音,顿时哑了嗓子,不敢再喊了。
“阿耶,您为公事日夜操劳,因此不肖儿准备给您杀只鸡补补身子。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吴独突然就叫起来了,这可不干我的事啊……”
什么?杀鸡?
吴独怔住了,劫后余生般的惊喜之后,羞耻之心泛了上来,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杀鸡也用得着这么大动静?”
“这不是不会杀吗——三娘剖过鱼,所以跟她一块儿合计合计。”
“你呀!连个鸡都不会杀。你阿兄在你这个年纪,人都杀了几十个了!”
陈智吃吃地笑了。
“那还不是因为阿兄厉害,一直在保护子弟辈们,做小弟的才能这样不知忧不知愁吗?”
“原来是这样!”陈奎坐在陈智膝上,把脸埋在他胸口,“阿翁真有办法!”
“那是自然!这就叫恶有恶报!”陈智十分得意。
“好了!这事就别提了!”萧雪艳笑着,向后堂呼唤道,“阿菱,快把郎君的新衣拿过来!”
陈家的哑婢果然捧着一件新衣到了院中,陈智将孙儿放下来,准备去看新衣时,陈奎忽然眨了眨眼睛,抓住祖父的衣角,问道:
“还有一个人,您二老都没讲啊——那个侠义的清官,他后来怎样了?”
“他么……”
“这样的好人,一定当了大官吧?”陈奎急切地追问,“他要是不当大官,那准是宰相瞎了眼!”
“阿婆再也没有见过他。”提起此事,萧雪艳十分遗憾。
“那要是现在见着,阿婆能认出他吗?”
“他现在也得快六十岁了吧?”陈智叹息了一声,“我当年是个十八岁的读书人,如今成了须发斑白的老翁;你当年是个十四岁的裙钗女,如今成了青春不再的老夫人。他的形容面貌,也早就与当年大不相同,哪里还能认出来呢?”
“就算认不出来,可我心里一直记着他的恩情呢。”萧雪艳双手合十,阖上了亮晶晶的双眼,“我本来只能活十四岁,这三十年,都是他恩赐给我的。只有求满天神佛保佑他啊——福寿绵长,永无灾愆。”
“满天神佛,应当保佑他。”陈智抚摸着胸膛。
“罢了,不说了。”萧雪艳笑着,从哑婢手中接过了衣衫,“来试试这刚刚裁好的新衣!”
(第二卷完)
[1] 陈智就是京剧《勘玉钏》中那个平反冤案的清官的名字。
[2] 陈奎就是《陈三两》中陈三两义弟的名字,嗯,也是个清官。
[3] 《唐颍川定公韩仲良碑》记载:“贞观十一年,遘疾薨於安兴里第,春秋五十七。”
[4] 《资治通鉴》记载:“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之党散亡在民间,虽更赦令,犹不自安,徼幸者争告捕以邀赏。谏议大夫王珪以启太子。丙子,太子下令:‘六月四日已前事连东宫及齐王,十七日前连李瑗者,并不得相告言,违者反坐。’”
[5] 《贞观政要·论忠义》记载:“冯立,武德中为东宫率,甚被隐太子亲遇。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立叹曰:‘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於是率兵犯玄武门,苦战,杀屯营将军敬君弘。谓其徒曰:‘微以报太子矣。’遂解兵遁於野。俄而来请罪,太宗数之曰:‘汝昨者出兵来战,大杀伤吾兵,将何以逃死?’立饮泣而对曰:‘立出身事主,期之效命,当战之日,无所顾惮。’因歔欷悲不自胜,太宗慰勉之,授左屯卫中郎将。立谓所亲曰:‘逢莫大之恩幸而获免,终当以此奉答。’未几,突厥至便桥,率数百骑与虏战於咸阳,杀获甚众,所向皆披靡,太宗闻而嘉叹之。”
[6] 《资治通鉴·唐纪十三》记载:“有不预征名,自愿以私装从军,动以千计,皆曰:‘不求县官勋赏,惟愿效死辽东。’上不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剪刀记(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