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长孙无忌说,“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如今既然礼法已经背离了公义,公义自然就会抛弃礼法,通过别的途径得以伸张——此时此刻,公义不在三尺令上,而在三尺剑上!”
——三尺剑。[1]
汉祖以布衣提三尺剑而取天下——辅机说的就是那个三尺剑!
除夜这天,宫中排宴,李世民强支病体勉强前往。诸藩贡物摆放在朝堂前,诸州贡物陈列在太极门东,商州的土贡自然也在其中——去年七月,他奉命往樊、邓一带勘察迁都路线,回来之后仍坚持谏阻迁都,这一来一回都经过了商州,也知道商州的土贡是弓材和麝香。[2]
好不荒唐啊,百姓送来的贡物收下了,百姓呈上的牒诉摔在地下。看不尽满朝朱紫富贵花,听不完满嘴献媚奉承话,还真像个太平盛世。可是外面真正是什么样的呢?黄河以北,千里无人烟。隋末战乱,没有一户不死伤,没有一家不残缺。稼穑艰难,纺绩辛苦,百姓们终岁劳苦也难得温饱,可是现在,他们甚至连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上!
外有强敌窥伺,内有黎庶未安,本应君臣勠力同心,励精图治,以救苍生。可是此时此刻,调和鼎鼐的世胄名家在做什么?位列三台的前朝显贵在做什么?身居九重的大唐天子又在做什么?看看如今的朝廷,政刑纰缪,法纪废弛,高门贵戚肆意妄为,平民百姓有苦难言,哪有一点新朝气象?
——我们君臣裁断不好,百姓们就要把剪刀收回去自己来![3]
天下好不容易才重归一统,他们为什么不珍惜?他们为什么一点都不珍惜!
是啊,居深宫之中,处庙堂之上,或许他们真的不曾看到吧。不曾看到,村落邱墟,枯井残垣。不曾看到,野草没白骨,断瓦覆颓巢。不曾看到,沟渠失修,成了一滩死水,破船搁浅在滩涂上。不曾看到,垂死的瘦牛卧在荒草间,早已无人耕地。甚至就在长安城中——被大雪压垮的民宅,路边冻饿而死的倒卧,因雪深路绝、奸商囤积居奇而飞涨的物价,他们也一样都看不到!
如果我能做主……如果我能做主……
定当重整国猷。
——可是……手中虽有三尺剑,又怎能……
“你怎么不往前说说呢?”李世民苦笑道,“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
年少的萧三娘都知道——清白,清白啊。
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手足相残,子逼其父,一旦做下了,就再也不要提清白二字了。[4]
萧三娘自是无愧于心,因为吴独既是她的仇人,又是商洛县的大害,天地神灵共鉴,她不仅是孝女,更是侠女、义女。而他自己呢?诚然,人间的王法不能奈何他,神仙之事也本是虚妄,可是公义自有伸张处啊——煌煌汗青,史笔如刀,他能问心无愧地告诉千秋万代,他是清白的吗?[5]
“冯娘,你放心,你到了阎王殿,神灵一样会还你清白的。”萧雪艳没懂他们讲的是什么典故,只是诚恳地对冯素蕙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应天俅不好,你被迫如此,不是你的错。更何况你是这样一个好人,一辈子多行善举——冯娘,到了神灵面前,你也不用怕,聪明正直之人死而成神,他们不仅不会责怪你,反而要嘉奖你呢!”
“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冯素蕙摇头苦笑,“布帛剪断哪里还能接得上?白纸染墨哪里还能洗得净?世人本是一团浆糊,总是想方设法为加害者开脱,反而把污名栽在受害者身上。更何况事情本来就是我做下的,我自己又算什么清白无辜呢?”
长孙无忌虽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样的事,只是听到“白纸染墨”等语,不好问太多,索性顺着话头往下说:“世人总是这样,对官比对民宽容,对男人比对女人宽容,对君父比对臣子宽容。蒙冤的功臣,一定有跋扈之举;麻烦缠身的女子,一定是自己不清白。只要有祸事找上你,就一定是你自己有不周全处——唉,就算屈从权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去了,难道就能保住那一身漂亮的羽毛吗?”
——保得住吗?
也许那些人终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许他终会得到所有的惋惜和同情,但也可能——会有人说,李世民恃宠生骄,飞扬跋扈,屡次忤逆君父,落得悲惨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吧?
也是他天性刚烈,受不得委屈——可是说到底,这难道是他的错吗?
财帛赏有功错了吗?官爵授贤才错了吗?当宰相难道不该直言进谏?做将军难道不该竭忠徇国?
“李郎,你这样刚正不阿,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冯素蕙叹息着,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惋惜。
苦头?这算什么苦头呢?行军在外,所见所闻,比他苦的人何止千千万万——眼前就有一个,不是吗?
“没有——萧三娘比我苦多了。”
“李郎,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萧雪艳忽然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洛阳不会有权贵欺压百姓?我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你自己就是那里的父母官,是也不是?”
李世民不由得失笑道:“算是吧。”
冯素蕙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无艳羡:“洛阳人有了你这么一位父母官,要有福享了。”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算是’又算什么意思?”萧雪艳又想了想,忽然一惊,“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得罪了权贵,要被贬出长安了——你说你‘算是’洛阳的父母官,那是因为你虽然在洛阳做官,却做不得主,我说的对不对?”
“没有没有,你别瞎猜了,越猜越离谱……”
“一定是这样!”萧雪艳满脸笃定,“不然你怎么会在除夜带着病被父亲和兄弟赶出来?休怪雪艳鲁莽,一定是因为他们都是捧高踩低之辈,容不下你清白正直;你被贬谪出了长安,他们就更不喜欢了;今当除夜,他们反而怪你病恹恹的,败了他们的兴,所以就把你赶出来了——子不言父过,李郎,我也不问对不对,你也不必回答,我知道一定是这么回事!”
李世民怔了怔。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娘子一通胡猜,他竟然无法否认——至少是一大半都无法否认。
“他们都是捧高踩低之辈,容不下你清白正直。”
——容不下的,不止是清白正直。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父子亲情终究敌不过帝王心性,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问罪,无非是因为大唐还有敌人——一旦长缨缚住了敌酋,系在将军颈上的绳索也就该收紧了!
“你被贬谪出了长安,他们就更不喜欢了。”
——没错,确实有人不愿意我离开长安。而唯一能做主的人,明知道他们要加害我,却听之任之,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活路呢?
“今当除夜,他们反而怪你病恹恹的,败了他们的兴,所以把你赶出来了。”
——武德三年在柏壁,四年在洛阳,五年在河北,连着三年不曾与亲人一起过年。我长年征战在外,总不能承欢膝下,以后没有了我,他们怕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除夜公宴上,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又谁知满树好花一枝残,在李世民这里没有乐,只有愁——愁只愁内忧外患,国家未富,黎庶未安;愁只愁朝纲紊乱,贤良失路,小人得志;愁只愁江山初定,再这样糟蹋下去,只怕又要沧海横流;愁只愁满腹济世安民之策尚未伸展,此身就已走在了绝路上!
——阿娘啊阿娘,为什么您没能看见这一天?您要是还在,怎么能容他们这样!
想到此悲愁无限,怎不叫人珠泪暗弹?[6]
满堂欢宴,却有一人向隅而泣,气氛很快就沉寂了下来。天子早就注意到秦王郁郁寡欢,只是一直不予理睬,此时见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把酒杯往案上一顿,提高了嗓音,笑着说:“众卿,饮酒没有酒令,怎能尽兴?裴监,今日命你监酒令,不论尊卑,都由你做主!”
裴寂推辞一番,天子高声说笑,一定要他监令,座中有眼色的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气氛总算是重新活跃起来,裴寂这才半推半就地领旨谢恩。正要安排射覆时,裴寂瞥了一眼李世民那边,奏道:“陛下,座中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命官,万一有人身体不爽,不便饮酒……”
“不便饮酒就不该来!——何苦闹得所有人都不痛快?”
李世民这里将将止住哭泣,听到这话,一下子怔住了,泪珠又滚了下来。
——原来他是不该来的!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该被打发得远远的,在柏壁、在洛阳、在河北——冰天雪地,餐风宿露,白日里奔袭千里冒矢刃,到晚来彻夜无眠参戎机,随便你在哪里安身、在哪里临阵、在哪里交兵,就是不要出现在他们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上,这样所有人都痛快了,不是吗?
耳边又传来屏风后面尹德妃轻飘飘的笑语:“除夜还哭起来没完,明年一年都别想好——元亨都明白的事,怎么有的人长了这么大岁数还懵懂着呢?”
张婕妤也笑嘻嘻的:“都是耶娘兄姊惯的,我见得多了——你越关心,他闹得越凶;不理他,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李世民煞白着脸色,站了起来。
长孙无忌担心李世民身体撑不住,因此一直留意着他那边,一下子就发现了他这一起身的异常——这是要上寿吗?为什么不捧酒杯?为什么这么一副愤懑悲苦的神色?正在不解时,却见李世民撩袍转身,拂袖而去,动作利索得完全不像一个病人,竟像是杀敌破阵一般刚毅果决。
[1] “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出自《慎子·威德》。
[2] 《新唐书·礼乐志》记载:“初入,户部以诸州贡物陈于太极门东东、西庙,礼部以诸蕃贡物可执者,蕃客执入就位,其余陈于朝堂前。”
[3] 这里虽然没有明确引用,但是意思基本上都是从《贞观政要·卷四·教戒太子诸王》里面来的,有兴趣可以自己去看,通篇都是。
[4] “古人有云‘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可不谓然乎。”这是李世民自己写在《晋书·宣帝纪》里面的,唉,简直是一句谶语。
[5] 《贞观政要·卷六·论慎所好》记载:“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为方士所诈,乃遣童男童女数千人,随其入海求神仙。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归,始皇犹海侧踟蹰以待之,还至沙丘而死。汉武帝为求神仙,乃将女嫁道术之人,事既无验,便行诛戮。据此二事,神仙不烦妄求也。’”
[6] 《资治通鉴》记载:“世民每侍宴宫中,对诸妃嫔,思太穆皇后早终,不得见上有天下,或欷歔流涕,上顾之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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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剪刀记(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