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普?”李郎接过了灯烛,将它放在案上,“你怎么认识程光普?”
“十一月间,我曾到长安来呈牒诉。”萧雪艳深吸了一口气,“头一次去尚书省,牒文被摔在地下。第二次,我拚着一死触柱流血,牒文虽然被收下,人却被赶出来了。可是后来,程郎追上了我,问明冤情,说他家主人在尚书省做官,愿替我重写牒文再告,我把那张新牒文呈上去,尚书省这才认真起来。后来吏部韩侍郎前往商洛县,平冤决狱,还了我阿耶清白。”
“噢!原来你就是萧三娘!”李郎吃了一惊,随即面露惭色,“这么说,你这一次来……”
“那张牒文就是李郎亲笔所书,是不是?”萧雪艳扶案起身,面上泛起了激动的潮红。
“是……是……”李郎后撤了一步,面容隐入了灯火的阴影中,“吴独在商洛县为恶乡里,县令胡进为虎作伥,我曾答应过你,会为你办好此事,却至今也没能做到……”
商洛县的事,他知道有尹德妃在,吴独是动不了的,但至少可以换一个得力的人去当县令,只要县令不助长吴独的气焰,事情就不至于这么糟。因此他派韩仲良前往商洛县彻查此事,韩仲良精通刑名,武德元年定律令他功不可没,眼下身兼大理少卿与吏部侍郎,让他去既所任得人,又名正言顺。[1]
——可是那时,他怎么就忘了呢?秦王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名正言顺。
事情一开始十分顺利,萧恩案审结,县令胡进渎职的证据也都齐备了——为这事立狱案根本没必要,反倒多生事端,胡进恶状累累,今年考课一定是下下第,依法度将他罢免,另选百里之才便是。[2]
可谁知就在此时,韩仲良却被御史弹劾了——韩仲良督办此案,用的是大理少卿的名义,尚书省听受辞讼,大理寺越俎代庖,有违法度,搅乱朝纲。
李世民天性刚强好辩,这几年来吃了几次亏,已经收敛了不少,可是要他忍住不平缄口不语,还不如要老虎吃素。朝堂上,御史弹劾韩仲良,天子还不曾说什么,尚书左仆射裴寂就先出班请罪,说是尚书省处事不周。李世民当时就忍不了了,奉笏陈词,据理力争,从前朝故典数到本朝法度,直说得对方哑口无言。满朝文武都看着同在尚书省的两名宰相争执,裴寂面上讪讪的,杨恭仁又出来打圆场,提了个折中的主意,将疑案交给尚书左丞、大理寺卿崔善为督办。[3]
——这算什么折中的主意?分明是做成了葫芦官司。萧恩案已经审结,还交什么?要交只有胡进的文案可交,可是这件事根本不是尚书省听受的辞讼,也从未立过狱案。相反,官员考课、任免本来就是吏部的职责,尚书左丞、大理寺卿接手才是有违法度、搅乱朝纲!
那时他正争辩到兴头上,再加上本来就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事后却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什么法度、朝纲,别人都不顾了,就他一人还坚持个什么劲?他就该不遗余力地赞同杨恭仁!这样,皇帝至少不会把这事交给太子裁决啊!这个主意一提,秦王身处嫌疑之地,连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4]
商洛县的事涉及到尹德妃的亲戚,他早就知道太子不会秉公而断,事实果然如此——刑部尚书窦诞屈从权势,公然修改文案,做成了一桩葫芦案。[5]
明明是宽乡,胡县令偏能录为狭乡;明明是农户,胡县令偏能录为工商;虚钱实契强占田宅,欺男霸女、践踏民田、强夺畜产,凡此种种,胡县令毫不禁制,桩桩恶行就在青天白日之下,谁看都看得清,谁问都问得准,可是窦尚书偏能回改文案——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唐朝廷莫大的耻辱!
真是把他气坏了啊——可是却又来了,那时生的什么气呢?至少他应该庆幸,萧恩案已经审结了,不至于又制造一桩冤假错案。
——生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世民固然可以说,商洛县的事没解决不是他的错。但是,这一切不值得让萧三娘知道,更不是可以对商洛县百姓交代的借口。承诺是你给的,现在办不到,难道人家不该来找你吗?
院中庭燎仍在燃烧着,劈啪作响。
“……反累你顶风冒雪,再赴京城,病骨支离,僵卧客旅,有冤无处诉,有家难以归……”
房内灯烛昏黄,李世民站在远离灯火的阴影中,泪光在他眼里闪烁了一下。
“不,不,没有……”
“这是我的过错。”李世民拭去了泪花,正色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不会再错下去。三娘,商洛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此番进京又是为了什么,你坐下,慢慢讲来。”
萧雪艳听到这里,不由得眼角一热。
我只认他是个侠义的清官,果然不差!——何止侠义,这样的担当更是令人敬仰。我欢喜的是找到了恩人,满心里不知怎样报答才好,他却以为我是来要求他兑现承诺的!
“我本来……罢了,没事了,我要回去了。”萧雪艳仍是站着,并没坐下来。
“回去?”李世民一惊,“就这么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此事本来不与李郎相干……”萧雪艳苦笑着,“上次你为我写牒,我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连累你呢?”
“连累!”听此一言,李世民不觉怒上心头,“镇国家,安黎庶,本来就是为官者该做的事。如今有个当官的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百姓却说不好‘连累’你,这算什么意思?原来在老百姓心里,我们这些当官的本来都是尸位素餐——既然如此,还要朝廷干什么?”
这一怒牵动了病势,他不由得连连咳嗽,长孙无忌急忙上来给他拍背。李世民本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统帅,动起怒来格外肃杀狠戾,萧雪艳毕竟年幼,一时惊慌失色。冯素蕙是个乖觉人,怔了一怔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忙用袖子掸了掸坐席,让那圆脸书生搀扶病人坐下。[6]
李世民这里气还没喘匀,忽然瞥见萧雪艳面露惊慌,猛省是自己吓着她了,忙掩去怒容,转而和颜悦色:“是我的不是,吓着小娘子了——我并无恶意,只是生来烈性,克制不住这暴脾气,还望你多包涵。萧三娘,你休要害怕,有什么冤枉,坐下慢慢讲来。”
萧雪艳告了坐,阖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叹了一声,睁开双眼,凝视着摇曳的灯火。
“韩侍郎在商洛县查访民情,拿住了胡县令的罪证。那时,我们都觉得胡县令一定要罢职丢官了,可谁知此事竟没了下文。十二月初,吴独在半路上堵住我阿耶,骂他是贼骨头,还动了粗,幸亏我阿耶武艺出众,才不至于吃亏。旬余之后,胡县令又把我阿耶扣下了,要问他伤人之罪。我阿耶自卫还击本无罪,为什么又被抓了?胡县令就要丢官,怎么又猖狂起来了?我料想此中必有变故,因此又上长安来呈牒。十天之前,我在尚书省呈了牒诉,一连数日并无消息,可那天……”
说到这里,萧雪艳不由得吸了一下鼻子,嗓子里带上了哭腔。
“小娘子休要啼哭,有我与你做主。”
萧雪艳忍住泪水,呼唤了一声小菱,让她往前跪。
“小菱,你张开嘴——”
灯火昏暗,只见小菱口中黑洞洞的。李世民举灯一照,看清她断了舌头时,不觉心头一颤。
——诚然,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按理说应是见惯了鲜血与死亡,可他仍然不能对任何无辜的血泪无动于衷。
“怎么?这是谁干的?”
“尹府的家奴。”萧雪艳的眼睛又红了,“她们威逼我从命,剪了小菱的舌头,还有、还有……”
萧雪艳将那白布包裹着的断指放在案上,李世民将它拾起,打开一看,脸色白了白。
“这又是谁——谁的?”
“我阿耶的。”
嗡的一声,血流的轰鸣灌满了他的耳朵。
断指——又是断指!
那天,杜如晦经过尹阿鼠门前,竟被他的家丁扯下马来痛打,还折断了一根手指。可是事后尹德妃却恶人先告状,皇帝听信谗言,反倒把秦王召进宫来训斥一顿。李世民竭力辩解——
“杜如晦是臣的府属,他若当真有错,臣愿领一切责罚,绝无怨言。可是这分明是德妃颠倒黑白,杜如晦被尹府家丁所伤,至今还卧不能起,怎能把伤人的罪名,强加在挨打的人头上?”
“你住口!你的左右,连我妃嫔之家都欺凌,更何况是凡人百姓?”
“凡人百姓?这又是从哪里说起?”
“商洛县本来无事,是谁口口声声黎庶未安,无事生非?”
“说什么商洛县本来无事?分明是窦诞回改文案,包庇罪行。商洛县百姓苦于贵戚欺凌,那县令胡进为虎作伥……”
“够了!照你这么说,朕的嫔妃欺瞒朕,朕的官吏也欺瞒朕,阖朝上下只有你一个忠臣孝子?所以你就可以视朝廷法度为无物,不当大理寺的官,也能支使大理寺的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世民难道还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韩仲良本来就是天策府司马,又是吏部侍郎,李世民无论是作为天策上将,还是作为尚书令,支使他做事都不过分。皇帝之所以不满,无非是因为,他觉得韩仲良此去商州,为的是安插秦王的人——陕东道大行台、益州、蒲州给了你还不够,现在连关中你也要插手了?
——这真是浑身是口难分辩!到底是谁欺凌凡人百姓?到底是谁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别的事情您斥责我也就罢了,做儿子的哪能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可这件事分明是社稷根基、民生疾苦,为什么您统统当作争权夺势的战场呢?
无端地受了一场责难,李世民怏怏而出,本来打算办完了公事之后前往文学馆,与清白正直的君子讨论经义,总是能令人愉快一些,谁知又收到了东宫的请帖——听闻秦王与窦诞有些误会,太子特地排宴,为你两人解和。[7]
李世民差点没气乐了。
——怎么?你今日还有脸面对我提起“解和”二字吗?
可是,此时天子正在气头上,东宫邀宴,怎好不去?
枪林箭雨中,李世民曾无数次以身涉险,却从未受过什么了不得的伤。没想到此番一去东宫,一杯毒酒,竟送他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8]
漆黑的夜色,闪烁的灯火,甜腥的血气,凌乱的脚步……那天,翻江倒海的疼痛让眼前的、耳边的一切都漫漶模糊,偏能清楚地记得,冰冷的地面上,殷红的血迹一寸一寸地弥漫开来。
还有几天就是他的生辰。
不出兼旬就是武德九年的元正。
那一夜病得死去活来,半昏半醒间他甚至以为,他活不到二十九岁了。
——好笑不好笑啊?替别人写了一纸牒文,告到自己手上来,为的是一桩投毒的冤案,转眼之间自己却被下了毒。冤不冤呢?牒文该怎么写呢?往哪里去告呢?
[1] 《册府元龟·刑法部·定律令》记载:“武德元年,既受隋禅,诏纳言刘文静与当朝通识之士,因开皇律令而损益之,尽削大业所用繁峻之法。是时,大理少卿韩仲良言于帝曰:‘周代之律,其属三千,秦法以来约为五百。若远依周制,繁紊更多。且官吏至公,自当奉法,若苟徇己,岂顾刑名。请崇宽简,以允惟新之望。’帝然之,於是采定开皇律行之,时以为便。”
[2] 《新唐书·百官志》记载:“每岁,尚书省诸司具州牧、刺史、县令殊功异行,灾蝗祥瑞,户口赋役增减,盗贼多少,皆上于考司。……有下下考者,解任。”
[3] 《新唐书·崔善为传》记载:“善为见隋政日紊,密劝高祖图天下。及兵起,署大将军府司户参军,封清河县公。擢累尚书左丞,用清察称。”《唐会要》又载:“至(武德)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诏。……大理卿崔善为,中书舍人孔绍安,太子洗马萧德言,可修梁史。……绵历数载。竟不就而罢。”
[4] 《新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帝欲其习事,乃敕非军国大务听裁决之。”
[5] 《册府元龟·帝王部·励诫》记载:“(贞观)八年十一月,谓大理卿窦诞曰:‘法官卿为长也。武德之时,为息隐王所嘱,便回改文案,苟事曲从,此卿之短也。朕以至公临天下,法之所行,无舍亲昵。卿当保所长而弃所短,无阿朕意,以亏宪典。’”
[6] 《资治通鉴》记载:“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 ,冀闻规谏。”
[7]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于时海内渐平,太宗乃锐意经籍,开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等十有八人为学士,每更直阁下,降以温颜,与之讨论经义,或夜分而罢。”
[8] 《资治通鉴》记载:“世民自起兵以来,前后数十战,常身先士卒,轻骑深入,虽屡危殆,而未尝为刃矢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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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剪刀记(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