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法?敢对当今天子的外甥出言不逊,这才是没有王法!”
“剪了她的舌头,看她还怎么骂!”
“不——”萧雪艳一声惊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挤了进去,紧紧抱住了小菱,“不要——”
“啧啧啧,真是主婢情深啊!”那妇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心疼这个贱婢?那你就更该让开了,我们可是为了她好——免得将来口无遮拦,又说出什么没有王法的话来,人家早就一顿打死了,哪有我们这么好心!”
众仆妇把萧雪艳拉开,又高呼逆旅主人,叫他拿剪刀来。刘志偕不敢违拗,没奈何只得拿来了剪刀。萧雪艳挣扎着,发髻散了,衣裳乱了,满面尘土与泪痕,喉咙都叫破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把小菱按在地上,掰开下巴,钳住舌头。
一剪刀断下,血流不止,半截断舌滚落在地。那妇人又用脚碾了几下,笑吟吟地说:“这下,就再也不怕祸从口出了!”
众仆妇这才放开了主婢二人。曹福在旁边,有心搀扶,又恐男女有别。小菱呜呜咽咽,躺在地上哭泣着,半边脸都是血污。萧雪艳早已软倒在地上,手足并用爬过去,抱住了小菱,抬起满脸泪痕,狠狠地瞪着那几个恶仆。
“哦,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我们小吴郎可惦记着你呢,他知道你孝顺,怕你想阿耶了,因此从他那里取了些东西,特地送到长安来,指名给你的。”
那妇人从袖中取出一物,扔在了萧雪艳怀里。
萧雪艳低头一看,那东西不过两三寸长,用白布包着,上面还带着黯淡的血痕。
萧雪艳顿时如堕冰窟,浑身止不住得得乱颤。她低下头去,颤颤巍巍揭开白布,一眼看过去,一声惨叫,几乎昏厥。
——那是一截断指。
“唷,小娘子别这么难过啊,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那妇人居高临下看着萧雪艳,笑呵呵的,“大唐开国八年,年年战乱,杀人如麻,死了能有个地方埋就不错了——萧恩还没死呢,你在这儿号什么丧?”
萧雪艳低着头,双眼隐没在阴影中,连泪光都不再闪烁。
“我们小吴郎对你可真是有心了呢!这么大雪,米也进不来,炭也进不来,能把这个送到长安来,可是不容易得很呢!小娘子,还不快回去做新娘?”
那妇人挑了挑眉,摇了摇头,招手呼唤众仆妇,扬长而去。
曹福急忙跑过来,让小菱张开嘴查看伤势,只见她满口都是血,连牙齿都染红了,惨不忍睹。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闷响,他们的行李被扔在了面前。
“刘店主,你……”曹福慌了,哀求道,“外面这样天气,我们已有三餐水米未进,又添了一个负伤的,你现在把我们赶出去,那就是要我们的命啊!刘店主,你发发善心,留我们多住一天吧!”
“不是善心不善心啊!”刘志偕讪讪道,“你们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尹国丈?唉!我这小店也要开下去啊!你叫我发善心,我还要求你们发善心,别为难我了呢!”
“不用说了,我们走。”
萧雪艳搀扶着小菱,艰难地站了起来。
“我们——回家。”
曹福大吃一惊,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三娘总算肯回去了,他也好跟夫人交代;忧的是三娘的性子一向刚烈,从来不肯屈几从人,现在突然变了个样子,怕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事到如今,不回去,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曹福恍惚地点了点头:“好……好……回家……”
曹福俯身拾起了行李,背在身上。主仆三人离了逆旅,践雪而行。萧雪艳和小菱彼此搀扶着,那血泪和尘的狼狈模样,直与乞丐无异。又是冷,又是饿,再加上雪深路难行,她们颤颤巍巍,一步一滑,走不出多远就会跌倒,然后再彼此支撑着爬起来。
萧雪艳双唇冻得发紫,微微颤动着,只有小菱听见了她在嗫嚅着什么——
“年年战乱,杀人如麻……杀人如麻……你就不怕杀到你头上来吗?你就不怕杀到你头上来吗?”
萧雪艳眼前渐渐开始天旋地转,仿佛有无数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满天乱飞。本该是平地,看起来却好像高高低低;本该是直路,看起来却好像曲曲折折;本该是白雪,看起来却好像明明暗暗。一步在前,一步在后,忽然偏左,忽然偏右。小菱呜呜咽咽不成声,曹福好像在大声喊着什么,所有的声音都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离她越来越远……
路,越走越窄了。往上看,昏沉沉九天,不见日月星辰;往下看,黑暗暗九地,遍布荆棘虎狼。忽然又只见前面有个人影,好似阿耶的模样,萧雪艳高声呼唤道:“阿耶!阿耶!雪艳在这里!雪艳追你来了!”
可是那人只顾着往前趱行,既不回头,也不应声。看看似乎赶得近了,转眼间又像是离远了,忽然落在身后,忽然又在前面。他好像在喃喃自语着:“这不是什么清平世界,大唐天子不是贤君……吴独是个吃人的鬼,商洛县容不下我了,我要去司竹,我要去找李仲文……”
“阿耶,带我一起去!带我一起去啊!”萧雪艳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吴独又来我们家中了,他要把女儿抢走!”
萧雪艳急急追赶,脚步却越来越沉重,忽然一抬头,竟到了自家院中。只见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抓着自家母亲,吴独正在旁边磨刀,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萧三娘,你不跟我走,我就把你娘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萧雪艳浑身一震,后退了一步。
“我跟你走——你放了我阿娘。”
萧雪艳回到自己房中,叫一声小菱打开了妆奁,支起了菱花镜,匀脂粉,涂额黄,扫娥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朱唇,戴耳珰,挽云鬟,玉梳金钗插在发间。她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头来看那菱花镜中,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娇娘。又呼一声小菱,主婢二人一起往织机旁去,小菱将新做的衣裳拎起来一抖,只听一声脆响,一把剪刀从里面滚了出来,掉在地上。
萧雪艳拾起了剪刀,抓在手里,然后由小菱替她穿上了新衣,却将剪刀暗藏在袖内。她笑吟吟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对吴独施礼:“妾有礼了!”
吴独哈哈大笑:“三娘,你今日的容貌,比往日还要好看!”
车轮辘辘滚动,不多时便到了吴家。红烛高照,金炉生烟,侍婢们早已摆下了酒宴,萧雪艳笑着与吴独把盏:“吴郎,饮酒啊!”
“哈哈,多谢三娘!”吴独接过酒盏来,一饮而尽。
“今日你我成就好事,吴郎要饮个双杯!”
“好,双杯就双杯!”
“吴郎,再饮一杯吧!”
“不能饮了……”
“吴郎再饮一杯,愿你我偕老百年。”
“怎么?偕老百年?”
“偕老百年!”
“好好好,有三娘这句话,便是千杯万杯也饮了!”
饮到酒酣耳热之际,吴独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凑了上来:“三娘啊,我可等不得了——咱们快些安歇了吧!”
萧雪艳面上含笑,将吴独扶入了芙蓉帐中,为他宽衣解带。葱根一般的手指按在他的咽喉上,顺着领口往下,掀开衣襟,他的心就在她指下砰砰跳动。
素手一扬,锋利的剪刀刺入了吴独的胸口,鲜血溅了萧雪艳一身一脸。一片血光中,她看到的只有吴独那双大睁着的、神情涣散的眼睛。
“啊——咳、咳……”
萧雪艳猛然惊醒,小菱正在给她喂粥汤,一时不防,把她呛着了。
看小菱神色惊惶,双眼通红,萧雪艳忙吃力地抓住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你、你受苦了……曹福呢?”
环顾四周,这是一处街角,勉强能避着些风。曹福就坐在不远处,刚刚收检好了包袱,正在把它扎起来。打好了包袱,曹福将包袱放在她们主婢二人面前,按了按小菱的肩,小菱便将包袱揽了过来。
“你们……这是……”
“三娘,有小菱服侍你回家。”
萧雪艳听到这话,霎时如冷水浇头,她颤声问道:“那……那你呢?”
曹福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我们的钱只够这一顿了……回家不能没有路费,可是我们这里……只有曹福还值点钱,所以我就……市券都已备好了,只等三娘当面验过……”曹福泣不成声,“三娘啊,答应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回家——活着,比什么都强啊!”
“不——”萧雪艳抱着小菱,号啕大哭,“我自己的祸事自己承当,不该把你们都拖进来——不该把你们都拖进来啊!”
主婢二人接着往城外走时,萧雪艳的脚步越来越虚浮,身子却越来越沉重,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小菱身上。约摸走了两箭之地,忽然一弯腰,哇地一口,把方才吃下去的粥汤都吐了出来。小菱慌了,急忙给她揉前襟拍后背。萧雪艳把粥汤吐尽了还不够,后面竟吐出黄色的胆汁来。强撑着又走了几步,身子一软,再次昏厥过去。
“噢……呀……我看……你这位子,也未必……长久了……”
小菱听她嘶哑着嗓子,含含糊糊地说着些胡话,又摸着她额头滚烫,知道不好了。可是此时此刻,又能到哪里去寻医问药呢?小菱把萧雪艳拖到街角避风处,抱着她坐下,凄凄惨惨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