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回到家中,张慧珠见萧恩衣服上沾了尘土,问他缘故,萧恩便把回来路上发生的事对她说了。
张慧珠颇觉忧虑:“萧郎啊,你这烈性也要收一收了——吴独的家丁也打得吗?恐怕我们家又要有麻烦了!”
“麻烦?麻烦找上门来,躲就能躲掉?”萧恩不以为然,“放心吧。胡县令都要丢官了,不敢放肆,吴独的气焰至少要下去一半。他现在不过是困兽犹斗,外强中干罢了!”
张慧珠想了想,觉得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咕哝了几句,就不再多说了。
可谁知十数日后,萧恩竟又被县令胡进扣下了,由头就是伤人。
“怎么会这样?”萧雪艳又是惊,又是怒,又是疑。
张慧珠也忧愁不解:“是啊,不是说胡县令都要丢官了吗?他还敢故技重施?”
“不对,不对——”萧雪艳托腮思索,“韩侍郎要罢免胡县令,可是尚书省的符为什么至今还没到?现在胡县令又抓了阿耶,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一定是韩侍郎那里不顺利。不行,我要再去长安呈冤!”
上次女儿去呈牒诉,真的告成了,是以这一次张慧珠也没有十分反对,反倒托人办妥了过所,还请人写了牒文交给萧雪艳,又命曹福和小菱跟随同往。临走前,张慧珠一再嘱咐:“三娘啊,你这一回可要量力而行,就算告不成,也不要伤着自己——快要过年了,你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强啊!”
“阿娘放心吧!女儿还要和阿耶一起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欢欢喜喜过个年呢!”
距离上次呈牒诉不过月余,萧雪艳再入长安。走到半路上,空中阴云密布,北风一阵比一阵紧,萧雪艳虽然紧紧裹着皮衣,系着风帽,仍觉得酷寒难当。途中宿了一夜,次日起来,空中开始坠下一粒一粒的雪籽儿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半日之后,地上已经积了白皑皑的一层,雪籽儿变成了羊绒似的雪花,飘飘洒洒笼罩了天地。
曹福一见就变了脸色:“坏了,这雪一定小不了——三娘,快些走吧!今天要是到不了长安,明天大雪封路,我们就困在半道上进退不得了!”
主仆三人冒着风雪艰难跋涉,四肢都冻得没了知觉,北风灌入咽喉,直教人气噎喉干,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才赶在宵禁之前进了长安城。找了一间逆旅胡乱住下,想寻觅些热乎的吃食,谁知物价高得离谱,一碗薄粥汤,竟然要价一尺绢!
“怎么?月余的工夫,长安的物价怎么会变成这样?”
逆旅主人刘志偕叹道:“长安这么大,人这么多,太极宫不种五谷,尚书省不种桑麻,东市、西市又不养六畜,吃的穿的从哪儿来?还不都得从外面运进来?这么大的雪,还不知道外面的路什么时候才能通,别管是米、菜、肉,还是炭、柴、皮货,肯定都运不进来啊!你们来晚了没看着,今天一整天,所有人都在往东市、西市跑,见什么囤什么,去晚了就什么都买不着了!”
萧雪艳慌了:“那我们只有三天的干粮……岂不是要饿死在长安城了?”
“你放心,他们还有!”刘志偕苦笑着,“大雪封路,食货短缺,他们正好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哪里肯头一天就出手!”
天已黑了,借着昏黄的灯火,能看见追逐盘旋的雪花,比白天还汹涌。刘志偕将门关了,上了闩。
“唉,这个年,难过了!”
夜间,一线寒风从户牖里漏进来,直往人脖子里钻。北风的呼啸声中,若有若无地夹着一丝乐音,温柔绮丽,不知是哪家仍在欢宴。
萧雪艳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跟小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样大的雪,还有谁在夜宴呢?”
“达官贵人吧?要是穿得暖暖和和的,火炉里多添炭,摆上山珍海味,饮酒作乐,想必也是惬意得很吧?——唉,三娘,别说这个了,我饿。”
“你饿就去吃点干粮。”
“不要,省着点儿吃,我还忍得住。”
萧雪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隐隐听得那边似乎是一曲终了,又起了一曲,那样的调子自己从未听过,令人耳目一新。
“这曲调会不会……就是于阗乐啊?还是龟兹乐?”
“小菱也没听过。不过想必是极好的吧,不然,怎么会有人愿意顶着这种天气赴宴?——唉,那里肯定什么都好,有面汤、胡饼、酥酪,有鸡肉、羊肉、猪肉、野驼肉,还有又鲜又嫩的鲈鱼,切得细细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也饿……”
直到打了三梆,萧雪艳才迷迷糊糊要睡着。忽然稀里哗啦一阵巨响,又把她惊醒了。外面灯火闪烁,人影憧憧,凌乱的脚步踩着积雪,嘎吱作响,有人惊慌失措地喊着:“不得了了!房子塌了!底下还有人呢!”
萧雪艳急忙推小菱起来,又去叫曹福,主仆三人也冒雪帮忙救人。街坊邻居们七手八脚,巡夜的武侯也来了,从废墟里抬出那几个人来时,只有一个人的身子还是热的,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天色微明,雪仍在下,很快又铺了厚厚的一层。凌乱的足迹,狼藉的血污,都被那冰冷而炫目的白掩盖住了,只留下废墟的模糊轮廓。沉重的冷雪压着断壁颓垣,再也看不出,那也曾是一个家。
——瑞雪兆丰年?怕的是这一场大雪之下,有些人根本看不到明年了!
大雪又下了整整一天。雪停之后,萧雪艳主仆出门,很多地方积雪已经齐膝。他们彼此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前往尚书省,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已是年终岁末,又遇上这样的大雪,没几个人来呈牒,堂上的官员态度也极其敷衍,将牒文收下了,既没说怎么办,也没说什么时候办,只是打发小娘子回去等着。
随后一连数日,并无动静。道路依然未通,长安城的物价一天比一天高,眼看着盘费将尽,萧雪艳在逆旅中等得心急如焚,为了再多等几天,他们主仆已经三餐水米未进了。逆旅中也没了炭和柴,主人与客人都在挨冻。街坊邻居中甚至有人冻饿而死,一领席子裹身,就在雪地里拖了出去。
这一天,逆旅中忽然来了几名健妇,指名道姓要见商洛萧雪艳。逆旅主人刘志偕不解其意,便多问了一句:“几位娘子找她作甚?”
“让你叫她你就叫!——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尹家可是国丈门第,我们做事轮得到你过问?就是当朝宰相,凭他扫平群雄、得胜还朝多么威风,胆敢在我们这里撒野,我们德妃也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偕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急忙去请萧雪艳,低声问她:“小娘子,你怎么把尹国丈的家奴招来了?”
“尹国丈?尹阿鼠吗?”
“呀,该死,你怎么提起他的名讳了?——咳,可不就是他家吗?她们指名道姓要找你!哎唷!你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国丈家!这可怎么办啊……我这小小的逆旅……唉!”
萧雪艳情知不妙,却不肯被人看轻,站了起来:“刘店主放心,我自家祸事自家承当,绝不连累你们!”说罢,她便要往外面走。
“三娘且慢!”
小菱追上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萧家的小娘子,怎能跟别人的家奴对嘴?待小菱与她们讲话!”
“好!”萧雪艳按住小菱的手背,“去到前面休要先开口,人有一句问,你有一句还,绝不能失了骨气!”
“三娘放心,小菱省得的!”
主婢二人昂首挺胸一同向前,曹福拦也拦不住,不由得摇头叹息,只得也跟着出来。而刘志偕早已远远地躲开了。
领头的那个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萧雪艳一番,啧啧笑道:“唷,真是个标致的小娘子!——服侍我们小吴郎,倒还使得!”
“痴心妄想!”小菱冷哼一声,“要我家三娘委身于吴独,除非北斗到南面、日出在西方!”
“不要以为你们攀上了高枝!”那妇人抱着胳膊,呵呵冷笑,“那一根枝上花开得多好,也不过是旁枝逸出,庶孽压过了正根,谁见了谁恨,早晚要拿斧子砍了,免得他骄横忤逆,谁都不放在眼里,忘了身份,灭了次序,坏了人伦礼教,乱了上下尊卑!”
小菱听出她似有所指,却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肯示弱,遂啐了一口:“呸!一看你就没种过果树!桃、杏、李、梅、梨,开花结果的都是侧枝,顶芽是不长的,你把侧枝砍了,这树也就废了!”[1]
萧雪艳只当她们以为自己心有所属,虽不知是谁遭了这误会,只是不愿连累他人,遂斜着眼觑了觑那些仆妇:“我也没有什么高枝可攀,只是纵然没有梧桐,难道鸾凤就能栖在樗栎上吗?有花下自成蹊,无花只有刺,还要强把人家绑上去,那才是谁见了谁恨呢!”
小菱倒是听懂了萧雪艳的意思,接下去骂道:“你家那位小吴郎,在商洛县做了什么事,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吗?只要提到吴独,百姓们谁不咬牙切齿骂短命?只要吴独一出来,花见了花谢,草见了草枯,黄犬见了都调转尾巴……”
“够了!——抓住她!”
一声断喝,几名仆妇一拥而上,抓住小菱,几个巴掌下去,打得她眼冒金星,两边脸颊都紫胀起来。
“你们住手!”萧雪艳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想要扳开她们的手,把小菱拉出来,“大唐国都,天子脚下,你们……你们……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1] 顶芽不长,侧芽成枝,这叫合轴分枝,桃、杏、李、梅、梨都是这样分枝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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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剪刀记(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