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韩仲良安排了车驾,先往崇仁坊的逆旅中接了呈冤的萧雪艳,随后便往商洛县去了。车马粼粼来到了商洛县,县令胡进得知吏部韩侍郎到来,急忙出城迎接,两人客套一番,同入公廨。[1]
“去年突厥入寇,京师震动,韩公随军出征,折冲樽俎,不战而屈人之兵,解社稷于倒悬,真乃是张仪再世、姚贾复生。韩公为大理少卿,平冤决狱,无人不服;为吏部侍郎,量天下之材,朝野敬仰。甘棠遗爱,德声远播。蒙韩公莅临小县,下官真是不胜荣光。”
“商洛县物阜民丰,胡县令身坐琴堂,为一县生民之父母,干系重大,百姓无以为报,因此一纸牒诉呈到尚书省——”早有僚属呈上了那张牒文,韩仲良接过来,递给胡进,“还请胡县令过目。”
胡进接过牒文一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萧三娘一介女流,竟然真把这案子告成了?还劳动了韩仲良大驾?
胡进捏着那张牒文,低头细看,总觉得这牒文上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看漏了。
“这……”胡进一边思索,一边支吾着,“此案尚未审结……”
“已到年底,县中事务繁杂,主簿被执岂不误事?我奉命前来督办此案,萧三娘已经在外等候,胡县令何不传她上堂,并一干嫌犯、证人等,尽速审结此案,如此则商洛县黎庶幸甚,胡县令以为如何?”
“只是……”
“嗳!莫非审案也要选个黄道吉日不成?”
“韩公说笑了——如此就请韩公上座!”
“胡县令请!”
胡进请韩仲良坐了客位,公堂上一声令下,先召萧雪艳上堂,又从狱中提出萧恩来。父女们不过月余未见,萧恩已是形容憔悴、瘦骨嶙峋,头发竟白了大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萧雪艳见状,心中大恸,不由得泪流满面。萧恩已经知道了女儿为他长安呈牒,想来她一介弱质女流,定是受尽了苦辛,又是心疼,又是骄傲。他忍着悲伤,向萧雪艳点点头:“三娘,公堂之上,休要啼哭!”
萧雪艳透过泪眼,仍清楚地看见了父亲鼓励的眼神,她连连点头,拭去泪水:“阿耶说的是,儿不哭!”
——是啊,冤情就要昭雪,乃是大喜,哭什么?该哭的是那些欺压良善、构陷清官的奸人!
一干证人都已传至。胡进请韩仲良主审,韩仲良辞谢,让胡县令审案。胡进先问县吏刘公道,对云正是他当天巳初取水给县令饮用,发现了井水有毒,是用银针试出来的。次问药铺皮氏,对云萧恩曾向她买过二两砒|霜,说是用来毒鼠的。又问了几名县吏,皆云当天辰正萧恩曾接近过那口井,又有说那天萧恩经过之前,他饮过井水无毒。[2]
胡进的眼睛仍不时地在那张牒文上逡巡,最后有些心不在焉地陈词道:“案情明了——萧恩的毒|药是从皮氏那里买来的,当天辰正投毒于井中,巳初刘公道取水,发现井水有毒,致使他行迹败露……”
韩仲良抬了抬手。
“刘公道,是你用银针试出了毒,对吗?”
“不敢欺瞒韩侍郎,确有此事。”
“皮氏,萧恩向你买过多少砒|霜?”
“不多不少二两整。”
“现在就去皮氏店中,取砒|霜来——胡县令,你们这公廨的井,是一□□水井吗?”
“不是活水井焉能饮用?”
“其周几何?水深几许?”
“这……”
“无妨——崔八,现在就去测!”[3]
崔八由县吏带去了,不多时回来,回禀道:“井周五尺,水深七尺。按《九章》商功之法,周自相乘,以高乘之,十二而一,不过这是以周三径一为率,失于粗疏,今不取。于徽术当以周自乘,以高乘之,又以二十五乘之,三百一十四而一,这样又过于复杂,亦不为美。近来李淳风想了个新算法,以七乘之,八十八而一,既准确,又好算,两全其美。如此算来,当积十三尺八十八分尺之八十一。”[4]
“二两砒|霜,加在十三尺八十八分尺之八十一的水中——还是活水,应该更淡——罢了,这个不考虑了。那么我要是用一升水,应该配多少砒|霜,才能跟那有毒的井水一样呢?”
“一厘。”
“一厘砒|霜,称都称不出来。”
“以一钱配一百升水,倒还使得。”
“皮氏那药铺的砒|霜在此,当面称平,用水配好,银针试来。”
崔八依言取木杆秤来,称出一钱砒|霜,在木桶里用一百升水配了。萧雪艳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只见那银针放下去,依然是白亮白亮的,毫无变化。
萧雪艳急忙捂住口鼻,却依然没能压抑住那一声又带泪、又带笑的惊呼。
韩仲良嗤笑一声。
“刘公道,是你说,你用银针试出井水有毒吧?皮氏,是你说,萧恩从你手上买了二两砒|霜吧?如今众目睽睽看得真,你们作何解释?”
正在这时,一直神游天外的胡进忽然一拍案,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牒文。
“——好啊!原来投|毒一事本来就是子虚乌有,这告发的人才应该拿下,问一个诬告之罪!”他立刻呼唤左右,“萧恩无罪,当堂开释——左右,将刘公道和皮氏拿下!”
萧雪艳喜极而泣,踉踉跄跄上前去,搀扶住了父亲——也不知道是她在搀扶着父亲,还是父亲在撑着她。满面春风下公堂,忽然看见迎面走来两名官吏,捧着厚厚两沓纸卷,回头一看,这纸卷原来是呈给韩侍郎的。
韩仲良翻了翻纸卷,微笑道:“好了,一笔账算清了,这儿又来了几笔账。十月授田,商洛县瞒报田亩,将宽乡录为狭乡,授田减半,又将农户录为工商,不得授田,其实良田尽归贵戚所有;更有甚者,虚钱实契强占田宅,农夫佣耕,累年劳苦,却冻馁几死;更有欺男霸女、践踏民田、强夺畜产之行,商洛县毫无禁制——胡县令,这几笔账该怎么算?”[5]
扑通一声,胡进跪倒在地,摘去发冠,顿首请罪。
“并非是下官……实是那吴独……韩公您也该知道,他可是尹德妃的外甥,下官哪里敢……”
“这么说,你怕吴独?怕到不仅不敢约束他横行乡里,反而连公事都要作假,好帮他强占田宅、盘剥百姓?”韩仲良用手指叩击着纸卷,“那好,你说说,你不怕什么?哄孩子你不怕吧?”
“韩侍郎……此话何意?”
“你去做你不怕的事吧。”韩仲良将纸卷递给身边的僚属,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裳,命人收好卷牍文牒等,迈步离开了公堂。
胡进战战兢兢,汗流浃背。他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圈,忽然一回头,瞪着案上刚才放牒文的地方,面色一阵阵发白,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
“我认出来了……我早该想到……你别得意!说什么济世安民,不过是贪心不足,有了陕东道大行台还不够,连关中也要插手!”
他又踱了两步,脸上露出阴惨惨的笑容来。
“我一个小小的县令,自然不敢跟你当朝宰相别苗头,只是你这样跋扈,主上能容你到几时呢?功高盖主还这么嚣张,前朝的淮阴侯,本朝的刘文静,那都是殷鉴在前!赵郡王下了狱还有命出来,你呢?——我等着看你下场!”[6]
[1] 《唐颍川定公韩仲良碑》记载:“公运制胜之谋,当畴庸之赏,加左光禄大夫,赐物七百段,授大理少卿。(阙一字)斯三(阙一字)罢人绝於嘉石;察兹五禁,冤气散於员扉。……策功行赏,授上柱国,赐(阙一字)十人物六百段,复摄天策府司马。猃狁孔炽,背约违盟,骑入萧关,兵屯洵邑。主上情存绥抚,未动干戈,令公衔命虏庭,示其祸福。公晓之以逆顺,喻之以安危,若数项王之十愆,似责息侯之五犯,遂使尸逐膜拜,谷蠡屈膝。既立和戎之功,遂降殊常之赐。又摄吏部侍郎,九年复转陕东大行台户部尚书,其年又除安州大都督。”一名出色的法律和外交人才,以及胡县令提张仪和姚贾用意很明显了吧,他们都是秦王的人啊。
[2] 刘公道是京剧《法门寺》中的人物,打死宋兴儿抛尸井中。皮氏是《玉堂春》中的人物,毒死沈雁林,嫁祸苏三。
[3] 崔八是从京剧《三不愿意》里面来的,崔家家仆八儿,正直善良会打官司的人。
[4] 《九章算术》中的商功就是算体积的,这里结合了一下李淳风的注。《旧唐书·李淳风传》记载:“贞观初,以驳傅仁均历议,多所折衷,授将仕郎,直太史局。”而《旧唐书·崔善为传》又载:“时傅仁均所撰《戊寅元历》,议者纷然,多有同异,李淳风又驳其短十有八条。高祖令善为考校二家得失,多有驳正。”说明李淳风在武德末年已经声名鹊起了。
[5] 《新唐书·食货志》记载:“田多可以足其人者为宽乡,少者为狭乡。狭乡授田,减宽乡之半。……工商者,宽乡减半,狭乡不给。……凡收授皆以岁十月。”
[6] 《册府元龟·牧守部·总序选任》记载:“唐武士彟,武德末判六尚书事,杨州有人告赵郡王孝恭有变,追入京,属吏。高祖令士彟驰驿简校杨州都督府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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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剪刀记(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