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艳本来是不抱什么指望的——程光普的主人不过是尚书省的一名官员,就算替自己重写了牒文,甚至再费心关照商洛县,这一次放过了自己的父亲,又如何呢?哪一个当官的能拿吴独怎样?更何况,此事本来就与他无关,难道他还会为此开罪于皇妃不成?
只是既然程光普那样说了,她也就如约去了——别人要如何是一回事,她自己却不能不诚信。
程光普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一见他们主仆三人,便迎了上来,果然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牒文,递给了曹福。
“萧三娘,你这回到了尚书省,只告投毒案……”
萧雪艳从曹福手上接过牒文,颔首阖了阖眼睛,心下了然。
果然如此——自家的祸事,还是得自家裁断啊。
然而程光普的下一句话,却令她震惊了。
“商洛县别的恶事,我主人说,他来办。”[1]
“他来办?”萧雪艳忍不住抬头望了程光普几眼,似乎竭力想要透过他,看清他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吴独可是尹德妃的外甥啊!此事本来就与你们无关,你主人为什么拚着前程不要,却来揽我们这桩祸事呢?”
——是啊,何必呢?你都能想到的事,难道我们秦|王|府没有人想到吗?难道没有人劝过秦王吗?可他是怎么说的?
“这怎么能叫揽祸事呢?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上不能报国家,下不能安黎庶,还要我们这些当官的干什么?不如回家卖草鞋算了。”[2]
——但这就是我们的秦王啊,当天策上将就会保家卫国,当尚书令就会为民做主。哪一次不是殚精竭虑?哪一次不是奋不顾身?哪一次不是迎难而上?而他程光普自己,不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坚信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一定能战胜突厥、接回爱妻阖家团圆吗?
程光普低头叹了一声,抬头望了望苍天,然后对萧雪艳说:“你不要以为所有的官都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
萧雪艳一下子怔住了,随后转惊为喜。
——我只当霜雪欺枯木,再也熬不过这个严冬,谁知道一阵春风又发芽!
“好一个仁义的清官啊!不光仁义,更是侠义——天底下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官,世道也不会这样啊!”
程光普指了指萧雪艳手上的牒文:“拿好牒文,快去尚书省吧!”
“好!”
程光普告辞而去。萧雪艳低头看那牒文,只见那字清秀而挺拔,气韵生动,观之竟觉得那墨汁似乎是碧绿色的——如若不然,怎么会觉得满纸如荡春风、如流绿水呢?
阿耶曾说字如其人,也不知怎样心性的人,才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
正在这时,忽听小菱一声惊呼:“啊呀坏了!——仁义的清官,侠义的清官,我们受人恩惠,却连人家的名姓都没问啊!”
“噢!”萧雪艳这才反应过来,忙呼道,“程郎请转!程郎……”
抬头望去,程光普早已走远了,哪里还喊得回来?
萧雪艳不无遗憾,只得低头把那牒文中的每一个字看了又看,恨不能将它们都刻入骨髓。她虽不知到底是谁帮了自己,好歹要记住他的字,将来得脱此难,焚香拜佛——菩萨总知道这是谁的字,她要诚心诚意拜求菩萨,保佑这无名的恩人福寿绵长、永无灾愆!
心中喜,脚步轻,不觉来到了尚书省。这一回堂上坐的果然不是昨日那个官员,萧雪艳将牒文呈递上去,那官员瞄了一眼牒文,皱眉略略一想,脸色变了。
匆匆浏览过一遍,他将牒文压在了案上。
“小娘子,你的牒诉……我准了!尚书省即刻遣人往商洛县,督办此案,如有冤情,定当洗雪!”
这一天返回逆旅途中,萧雪艳主仆三人刚刚进了坊门,曹福忽然警觉起来,上前几步,低语道:“三娘,快走!”
“怎么了?”
萧雪艳正要回头去看,曹福低喝一声:“别回头!”
小菱悄悄觑了一下,不觉悚然一惊:“有人……跟着我们!——两个,不,三个!”
脚下走的这一条路,道路狭窄,地形复杂,平时又没什么人经过,倘若是在这里被歹人害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着他们越跟越紧,萧雪艳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大冬天里竟出了一头的汗。主仆三人紧赶慢赶,恨不能即刻便出了狭路,到了逆旅附近人多处,他们便不敢下手了。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有个脆生生的嗓音喊了一声:“阿耶,阿兄,你们快跟上啊!”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竟是谢仲举。他往萧雪艳主仆这里跑了几步,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了一声:“三娘,你们在这儿呢!”又回头高喊:“阿耶,阿兄,你们快点儿啊!”喊着,又转身往回跑去。
萧雪艳主仆彼此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谢仲举的用意。
又往前走了几步,那几个人果然不敢再跟,悄悄走去了。
逆旅已近,主仆三人追上了谢仲举,对他千恩万谢。谢仲举仰起脸来笑着说:“能帮人的事情就要帮,积阴功留给子孙,福报不浅呢!”
小菱拍手笑道:“小郎君说话一套一套的——你知道什么是阴功?什么是福报?”
谢仲举面露懵懂,语气却仍坚定:“反正……我阿娘就是这样说的!”
萧雪艳取出手帕来,替他擦拭脸上的汗水。
“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阿娘会担心的。”
次日晨起,萧雪艳还没出门,忽听外面一阵嘈杂。不多时,门忽然开了,谢鸾仙闪身进来,随后立即关上了门。萧雪艳正待发问,她却用手势示意——噤声!
萧雪艳正自不解,却听外面冯素蕙的声音:“你是说上次那个小娘子啊?——应郎问她做什么?”
“听说蕙娘这里来了个标标致致的小娘子,因此特来做——做新郎啊!”
萧雪艳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冯素蕙轻轻地笑了两声:“好啊!原来是看上新人,忘了旧人了!”
“这是从哪里说起啊!——蕙娘替我玉成好事,我好好地疼你……”
冯素蕙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那男人不耐烦了:“我应天俅在崇仁坊怕过谁?你这逆旅要是没有我罩着,一天都开不了!我不过央你办件小事,你就这样推三阻四,我们还是不是好夫妻了?”[3]
冯素蕙的嗓音带上了哭腔:“你倒来问我?那小娘子今天一早就听经拜佛去了,我怎么给你安排?我不过多问了几句,你就这样凶巴巴的,你一定是有了新欢,不要我了……”
那男人的嗓音又柔和下来:“哪里哪里,蕙娘休要啼哭——你心尖尖上的应郎在这里呢!”
只听门帘响动,脚步声往后面去了。
萧雪艳全明白了。
——冯素蕙救了她!
蓦然又想起,谢仲举昨天救了他们主仆,又说出那样一番言语,想来也定是冯素蕙平日里言传身教,原来……这个举止放浪的荡|妇,竟是个善心人啊!
谢鸾仙舒了一口气,面上又显出难堪的神色来,上前与萧雪艳见过了礼,抬头道:“萧三娘,不是鸾仙赶你走,只是这应天俅……唉!我阿娘挡得住这一次,挡不住下一次,你明天……就换个地方住吧!”
“这个应天俅是什么人?”
“长林兵,会吃人的!”谢鸾仙眨了眨眼睛,“让他糟蹋了,就是让鬼糟蹋了,神仙才管得了呢!”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应天俅,萧雪艳这才敢出来,来到冯素蕙面前,深施一礼:“冯娘子大恩,雪艳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想起自己从前对她的误会,更觉得无地自容。
冯素蕙苦笑了一声,拉着萧雪艳坐下。
“我也年轻过啊!我难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冯素蕙深深叹息,“我做的丑事,街坊邻居们没有不知道的——不怕你笑话,我也想要名声!可是人总要有活路,才谈得上别的啊。”
“这都是长林兵不好,不是冯娘子的错。”
“长林兵?唉,也是你年轻,最坏的事你没经过。长林兵固然不好,总比当年隋炀帝强啊!大业年间死了多少人?能活到今天,又有了一双儿女,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冯素蕙双手合十,“今天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丑事毕竟是我做的,不是应天俅用强,污名我认了,果报我也甘愿受着——我这辈子已经不指望什么,也只有积些阴功,折去罪孽,免得遗祸子孙罢了!”
“不,”萧雪艳紧紧拉着冯素蕙的手,“冯娘子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冯素蕙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小小的逆旅外面又响起了马蹄声。冯素蕙吃了一惊,只疑是应天俅去而复返,急忙推萧雪艳进后院,又招手示意谢鸾仙过来,指了指后院,比了个拨叶折花的样子。谢鸾仙会意,点头示意她放心,跟着也到了后院。冯素蕙独自往前去见客人。
谢鸾仙牵了牵萧雪艳的衣角,示意她随自己来,转过屋角来,只见墙边倚着一株桃树,半高不高,攀着它正好逾墙而去。
萧雪艳明白谢鸾仙的意思,却一时不知所措——萧家是书香世家,她哪里做过爬树逾墙这样不雅的事?谢鸾仙不敢高声,连连催促不行,索性自己爬上了桃树,伸手要拉萧雪艳。萧雪艳却后退了一小步,躲开了谢鸾仙的手。正在踌躇间,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竟是小菱。
“三娘,三娘——大喜!吏部韩侍郎要去商洛县督办投毒案,特地来接原告!”
[1] 李世民会怎么处置这事,看看后来他自己做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吧。《册府元龟·帝王部·帝德》记载,贞观年间“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外户不闭,囹圄尝空。制御王妃公主之家,及大姓豪猾之伍,敛手屏迹,无敢侵犯,亦古昔未之有也。”
[2] “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出自《慎子·威德》。以及不用怀疑,卖草鞋就是刘备的梗。
[3] 京剧《除三害》又名《应天球》,就是周处斩蛟的故事……唉真是一看到姓名就猜到结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剪刀记(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