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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会选择在下雨天搬家。
9月南方的雨又大又急,硕大的黄色行李箱被套上了透明的塑料雨衣,在老旧的水泥道路拖行,发出刺耳的咯棱声。
“我到了。定位的牌坊,五金店对面。”
电话那头说马上就到,曲柔挂了电话,眼神还没离开那统一规划过的蓝白色门头。
城北五金,金字左边那一点还掉了,秃噜成一块黑色。对做生意的人来说,也够不吉利的了。透过挡冷气的半透明门帘,能看到店铺里人影绰绰,交谈甚欢。
“你少特么扯!记得把那月结的账签了啊!”一个声音豪爽的微胖光头男人从店铺里钻出来,眯着眼,恋恋不舍扯完最后一口烟,准备扔掉的时候,抬眼看到了站在对面的曲柔。他先是扫了一眼愣了下,又抬头,立马歪头往里喊:“小老板给我拿把伞!”
那眼神曲柔也不躲,她肩头垂着站得松散,把手搭在架在肩头的伞把上。在男人探究的眼光里,她把嘴里的薄荷糖囫囵着换了个边。曲柔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一米六五的个子,西南地区女孩的瓷白皮肤,细腻又柔和。在这个终年潮热的南方城市,并不多见。今天她穿了件宽松的米色T恤,但超短裤下两条白亮笔直的腿,让人在灰白色的天气里,眼前一亮。
“滚滚滚,你特么别杵我店门口挡财运!”
门帘里伸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戳了下光头男人的背,然后钻出一个高大的短发刺头男人。他扒开门帘的那只手,挂着麦色光泽,带了串黑色编织绳做的手编链,普通的黑色T恤,被他穿得板正有型。
光头男人撑开伞,钻进雨里,走之前还皱眉地把眼神在曲柔身上扫来扫去。
隔着那条污水横流的破烂城中村街道,曲柔就直直的盯着那个黑色T恤的男人,一动不动。
她把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发现他比以前黑了些,身形也壮了些,彻底没了少年气,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人的凌厉感。柔软的碎发变成了利落的寸头,清爽的五官轮廓染上了些世俗,但那眉眼依然高挺深邃。
男人杵在原地,憋了很久的一口烟,缓缓地从他嘴里泄出,熏得稍稍皱眉。直到夹烟的手一抖,他才低骂一声慌忙扔了出去。
曲柔把嘴里的薄荷糖嚼烂,升腾一股让人鼻酸的冰凉。随手买的十五块的透明伞,被头上房檐积攒不住的大颗水滴砸得啪啪响,仿佛帮她数心跳。
一个白衬衫黑裤的中介模样的男人举着伞小步跑过来,试探着向她打招呼:“曲小姐是吗?不好意思堵车堵车!”
曲柔把眼神抬开,礼貌地笑着说是,提着行李箱跟了上去。
这是个在中心区里快拆迁的老城中村,住的人不多,留下的都是些不方便搬走的老人和谈不拢赔偿的钉子户。曲柔的行李箱被中介客气地接了过去,带她走到了一栋大门紧闭的自建房前。
“其实房子状态不错,家具都有,就是没有家电,得您自己购置。”
中介小哥介绍着,曲柔把伞放在楼道里,踩了进去。
典型的出租房,瓷砖贴到顶,米白色的瓷砖,铝合金的厨卫门,什么油烟机燃气灶都没有,尽力打扫但还是渗入瓷砖缝的油烟痕迹。浴室的玻璃窗已经裂开,外壳发黄的热水器,孤零零挂在墙壁上。
这里离地铁站不算远,村口就有公交站,所以租金不算特别便宜。但它的配套设施又十分陈旧,要自己更换起来可不容易。中介小哥手里的几套都没租出去,所以当曲柔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把手里最好的这套给她了。
“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拆,公司说可以按短租的合同,但是给你长租的价格……”
曲柔的眼神落在阳台角落那棵枯死的,被人遗弃的不知名植物上。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几个呼吸后,才缓缓说。
“好。”
线上合同走得很快,中介小哥帮她把行李箱挪到客厅角落就把钥匙交给她。
“如果有什么要修要换的,可以去村口那家五金店,小老板态度挺好的,又热心。”
“是吗?”
她脑子里闪过那个掉了一块的招牌和男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曲小姐可以加我的微信,我可以私人给你报销哈!”
曲柔没回答,只是把钥匙揣进兜里,摸着那坚硬的小棱。送走中介小哥,她才回头看着这空空荡荡的房间。床上连个床垫都没有,还好现在是早上,置办些家具日用还来得及。
她没犹豫,立刻约了个上门打扫,150块三个小时。从客厅走到厨房再走到卧室,她边走边估摸着去购置些必需品。来时的火车她几乎没睡着,现在身上也黏腻得难受,那散发着泡面和酸馊味的外套,被她出车站时塞回了行李箱里。
客厅里那张款式老旧的棕黄色木头沙发,又冷又硬的材质,现在看起来都显得十分舒适。
曲柔知道,她急需赶紧洗个澡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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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店里的时澈烟灰缸都被扎满,他搭在收银台上的手还夹着半截烟,另一只手弯曲手肘,压在那铝合金边角上,摸着后脑的短发,来回挠得飒飒响。
“啧……”
手机消息叮叮响,心烦地又反扣回去。按灭了手里的烟准备起身找点水喝,就看见一个透明雨伞的伞尖挑开了门帘,刚才在他对面站着的那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老板,能修热水器么?”
时澈愣住,视线颤抖着在女孩冷漠的脸上跳动,舔了舔嘴想说什么,却哑得咳嗽。握拳咳了好几下,抓了瓶纸箱里售卖的矿泉水,拧开吞了小半瓶,才缓过来。
“还有花洒,热水器水管,LED灯泡,接洗衣机的水龙头……”
曲柔低头抬手盯着手机,一个个念着,念完抬眼看向柜台后的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修不了?”曲柔歪头。
“不是……”
曲柔盯着他紧皱的眉头,板着脸眼神冷淡地转身:“那不用了。”
“能修!卧槽!”
她刚转身,就听到身后叮铃哐啷响,还有男人的骂声和吃痛的抽气声。他抬手招呼着曲柔等一等,转身钻进了里面的房间。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的断断续续,好像是电话里在和某个人对话,询问什么东西放在哪儿。是这座城市的白话,曲柔不太能听得懂。
她打量着这间不算小的五金店,和传统杂乱的店铺不同,整体空间非常整洁,分区清晰,陈列整齐。天花是统一的橙色洞洞板,货架则是白色,非常直男喜好的装修。
她抱着手臂,湿答答的洞洞鞋叭叭的轻轻踏着地面,手边的塑料伞转了转,勾着嘴角莫名地笑了下。
“好了,走吧。”
时澈抱着一个橘黄色的小中转箱,能用上的,可能会用上的,他都装上了。
曲柔抬眼,转身撩了帘子往外走,手里的伞柄压着门帘,往旁边让了一步,时澈就钻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还偶尔下两滴雨,曲柔没撑伞,两人都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水里。
没人说话也没人交谈,路过的阿婆和时澈打招呼,他说自己去帮客人换些五金件。城中村来来往往最多的就是租户,阿婆只是打量了下曲柔,曲柔礼貌地点了点头。
楼梯间里黑漆漆的,曲柔的拖鞋有些滑,走得慢,时澈就抱着箱子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膝后窝,脑子里闪过什么,鼻子有点发酸,他皱了皱,却打了喷嚏。这让曲柔赶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曲柔开了门,没准备往里走。
“那些要换你看着办吧。”
“啊?”
时澈看了看全是黑鞋印的地面,转头就看到曲柔在往外走,说自己要去超市买点东西。留下时澈站在客厅里愣了好一会儿。
打扫的工具,洗漱的生活用品,拖鞋毛巾。曲柔蹲在卖拖鞋的货架前,拿了双米色的给自己,又挑了双黑色的男士拖鞋。最后拎着两大袋东西,梗着脖子才提回家。
刚到门口放下,听到浴室里叮铃哐啷的声音,她又转头往外走,去买床单被罩电风扇之类的东西。还好村口超市老板娘好心,看她小姑娘不好搬,支使了她老公帮忙把折叠好的床垫帮忙搬到了门口。
曲柔掏了支烟,递给满头大汗胖胖的男人,又从门口的购物袋里掏了瓶水给递了过去。
“谢谢了老板。”
男人笑眯眯的推辞了下,又接下,两人的打火机的声音吸引了在阳台换水龙头的时澈。他抬手臂抹着额头上的汗就往门口赶,烟味往房间飘,曲柔就这么和超市老板一起聊着什么。
时澈的身影压了过来,曲柔感觉到身后一片阴影。
“王哥!不戒烟啦?”
姓王的老板急忙笑着把烟放下,打着哈哈就告别离开了。
曲柔没说话,转身去拉开了窗户,把嘴里的烟吐了出去。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
“小姑娘什么时候还会抽烟了?”
铝合金窗的滑动槽里攒积了不少雨水,混合着尘土,枯叶碎片还有曲柔手里弹下的烟灰。她看着灰色的碎片被淹没成黑色,然后溶解,心口有些郁闷。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只是默默抽完一支,把烟头浸没在水里,发出刺啦的微弱响声。
时澈没追问,只是收拾完工具,走到门口:“换好了,150,微信还是支付宝?”
曲柔把烟头扔到角落的垃圾铲上,转身拉过那个硕大的行李箱,手拖着提手,右脚一踹底部滑轮,它就乖乖躺下。箱子摊开,曲柔趴在上面摸索拉链,拉开拽出一个浅灰色的双肩包。
她从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两张一百块还有一张暗金色的卡片,抬眼看时澈双手抱着箱子,就直接扔进了箱子。
“不用找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曲柔把书包随手扔在沙发上,又把行李箱盖上,推到一边。
“这卡,曲柔,你什么意思?”
曲柔直起身咬了咬腮帮肉,才转身对上时澈有些发怒的眼神。
“时澈,三年前就准备还你的,50块当利息了。”
不是包养不是金钱交易,时澈小脑瓜子想不到那么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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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