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如檀 第5章 点茶

面前一切准备妥当，宋言希终于抬眼看向几十双殷切求学的眼神，好像被这殷切的几十双眼睛吓了一跳似的，他竟迟疑了半刻，方道：“那就……跟着我做吧……”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地，旁若无人行云流水地弄起茶来。

学生本来是想跟上他的动作的，奈何宋言希根本没想过将手上的速度放慢一些，以至下面的学生手不及眼，眼不及心，俱是手忙脚乱，乱成一团。

到后来，许多女孩干脆停了手上动作，全神贯注看他表演。

宋言希的手并不似女孩一般莹润如葱 ，那是属于男子骨相分明的手。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就喜欢做茶，于是养成习惯后，做茶时也就开始想事。

但见他面无表情，神色宁静，手上的动作却干净利落优雅婉转，不多时，便点出满满一碗雪白的茶沫，像他身上白衣的颜色一般无暇。

再抬头，女学生们已然如痴如醉，沉迷其中。

他冷漠地垂下眼眸，招手叫来司南。

司南很快捧着一本书卷送到他面前，他便单手支头，翻看起来，丝毫没有要看顾学生们的意思。

学生们觉得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吩咐了，只能自顾自地捣鼓起桌上的工具，丁零当啷，此起彼伏。

烤茶，盅茶，碾茶……点茶技艺兴盛时，文人雅士最爱这一套。沈清溪有时候觉得这东西好，显得人很有底蕴。有时候又觉得不好，麻烦时只想随意冲散那茶叶，就着清亮的茶水一口喝尽。

沈清溪一面在小火上烤着茶，一面分心去看那新来的，岿然不动地坐着看书的授茶先生。他旁边的小侍卫几度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其实他想说，公子您这样不尽心又不尽责，过不了两天就会被山长赶出去的啊！

好一阵杯盏乱碰之后，一个窈窕身影捧着茶杯脱颖而出，盈盈上前跪坐，喊着：“先生。”

场上石器相撞的声音都陡然弱了。一时间女孩们纷纷抬头往前看。

宋言希将他那没什么温度的眼眸从书卷上拉出来，看向宁晚意。

“先生，您看这样可以吗？”她背对着所有人，看不见表情。可声音是刻意修饰过的，有些不着痕迹的造作。

沈清溪轻轻抖了抖，鸡皮疙瘩便爬上手臂。

宋言希闻言动了动眼珠，看过宁晚意递上来的雪白茶盏后，赞道：“不错。”

宁晚意似是很开心，跪得更加笔直了些，殷勤地将茶杯往前推了推，又道：“那请先生尝尝味道如何，如有不合适地地方，再指点学生一二……”

宋言希顿了顿，还是伸出一只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放下茶盏：“不错。”

虽然只是两个“不错”，显然她的风头已经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般这种情况下，先生说完“不错”以后，应该就会说些“再接再厉”“继续加油”之类的鼓励话，可宋言希却很不懂事的再次将注意力转回自己手上的书卷上，大有一种留眼前女孩自生自灭自来自去的意思。

宁晚意是个“懂事”的女孩，先生不让退下，那便假装不懂好了。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容易找了个机会捷足先登，能在这俊俏的先生面前多磨蹭一会儿算一会儿。

坐在离宋言希好几排并角落里的沈清溪远远看见那桌上茶盏溢出杯面的一点雪白茶沫，再看看自己面前这清汤寡水的玩意，极力忍住想要将茶筅扔掉的冲动。

“先生……”就在宁晚意已经找到话题准备继续在先生面前周旋一二之时，堂中却传来“啪”的一声瓷片脆响。

一个柔弱凄楚的女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哎，沈清溪轻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这茶无论如何也起不出泡沫了，索性将茶筅一放，双手撑着下巴准备看戏。

曲诗薇眼神闪躲着，因为宁晚意正回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她。

她紧张地站起身来想去书案前方收拾碎掉的瓷片，就听前方的宋言希朗声道：“碎瓷扎手，司南，帮忙收拾一下。”

话音刚落，司南已经闪身过来。

曲诗薇自知坏了宁晚意的事，心里十分忐忑，竟一时不知进退。

还是宋言希再说了一句“坐吧，无妨。”她才退回去重新坐好。

沈清溪暗暗叹息，无奈摇头。

宁晚意悻悻而归，除了狠狠剜了一眼曲诗薇外，还在路过沈清溪书案之时用眼神嘲讽了一番她桌上的茶汤，气得沈清溪当即将茶汤泼在一旁，准备再试一次。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沈清溪摇得手腕发酸，才勉强摇出些许泡沫，只是那茶沫并不咬盏，一碰即化。

她看着自己好容易摇出的茶沫发呆，仔细回忆刚才的细节哪里不对。

突然眼前一黯，落下一道人的阴影轮廓。

不由抬头看去，却一头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里。

那人的漆黑眼眸中仿佛装了茫茫大海，深不见底。

又似有无数波涛汹涌其间，随时要翻出巨浪滔天，灭天噬地。

可他面上分明一派宁静，祥和得好似这融融春日。

他说：“很难么？”

沈清溪鬼使神差地点头。

宋言希温和地说：“那便多练几次。”

沈清溪：“……”

好像之前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是个误解，他分明……脾气蛮好的嘛……

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午休。

沈清溪回头看着宋言希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这时靳思嘉走过来，一脸苦恼地说：“半日要学这许多样，手都酸了呢。”

沈清溪收回目光，闷闷回答：“是呢。不过我太笨了，还是没做成。”

靳思嘉笑得温柔：“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做成。下一回罢，总能做成的。”

大家开始纷纷起身，丫鬟们也纷纷跟上来帮忙收拾书箱。

因为和靳思嘉回家的方向并不同路，所以两人在书院门口分了手。沈清溪身后跟着桑桑，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僻静的街巷。

书院选址本就不在闹市区，此刻临近中午，寻常人家也已回家造饭，所以路上行人更加稀少。

她们走的这一段，此刻便一个人也见不着。

只两旁的小巷中架着许多竹竿，晾着衣物被褥。这难得的明媚阳光，自然要好好晒一晒霉。

当沈清溪听见旁边小巷传来轻微啜泣声时，她怔了怔，陡然皱起两道秀眉。

横七竖八的晾衣架和层层叠叠的衣物中间，曲诗薇清瘦的身体孤零零跪在地面，双手捧着装满茶水的水杯，举至额间。

她轻轻抽泣呜咽的声音在这杂乱的巷子里并不十分清晰。

当发现有人走近时，她惊慌地抬头，发现来人只是沈清溪，旋即又低下头去，咬紧唇齿。

“她们已经走了。”沈清溪语气淡淡。

可跪着的人却似倔强地维护着什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沈清溪伸手想那被举高的茶杯，却发现她端得很紧，根本拿不动。她只好放弃，又怒又气，说：“你不是已经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了吗，为什么她们还要欺负你？”

端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压抑的哽咽无法从唇间溢出，却不妨从鼻间流出一点，落在沈清溪的耳朵里。

她愤怒地一把夺过茶杯，摔在地面，“嘭”的一声如同刚才在书院里一般，瓷片碎开，茶水四溅。

她愤声道：“你就不能骨气一些反抗一二吗？一味的伏低做小只会被欺负得更加厉害！”

曲诗薇突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凄楚道：“你真的觉得反抗有用吗？若是反抗有用，你又何必退避三舍，离她们那么远反而把我推进火坑？”

沈清溪被这意料之外的反问惊得呆住，怔了怔，方道：“你……你不愿…”

“你都不愿我又怎么会愿意！每天和她们蛇鼠一窝，每天假惺惺地奉承，讨好，虚与委蛇！可我有的选吗？！”女孩眼眸凌厉，脸上的泪痕弄花了脸，却依旧可见容貌清丽，娇而不俗。

在那个什么劳什子“青冥七绝”出来以前，曲诗薇和靳思嘉还有沈清溪三人是好朋友。

虽然宁晚意时不时会仗着自己家是曲诗薇家的大主顾而欺负一下这个柔弱美貌的同窗，但碍于她那时势单力薄且沈清溪脾气不好常常回护，倒也没有做出太多过分的事情来。

可惜自从她兴起了个什么选美，又选出的都是些平常愿意围着她打转的小狗腿后，她就开始越发的嚣张起来，俨然一副女王模样。

那“七绝”里之所以有沈清溪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她的容貌实在不容忽略，倘若将她排除在外，未免让人闲话说这选美排位太过儿戏。

可惜，沈清溪并不买账。

于是曲诗薇这个排名第八的替补成了炮灰。她没有沈清溪的胆量严词拒绝，就只能被迫加入。

原本以为曲诗薇加入她们也算不得一件坏事，至少她们是一伙的了，应该会少受些欺负。

可是现在曲诗薇的话，让沈清溪突然明白自己想错了，甚至在曲诗薇看来，她是在无端地替自己受过。一股愧疚之情陡然钻入关节缝隙，卸了身上那点愤怒的傲气。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可以直接拒绝。”

曲诗薇冷哼一声，眼里依旧蓄着浓浓的嘲意：“……沈清溪，但愿你能一直保持这么天真这么蠢。”

说完，她从地上起身，膝盖因为跪地而酸软。

但她并未停留，一瘸一拐地走了。

从小巷出来，沈清溪三魂丢了六魄。她脑子里盘旋着曲诗薇最后那句话，全身都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

在这等级森严的世界，她又能骄傲到几时？

身后不远处，她没注意到有两个身影正在注视。

司南不解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问：“被欺负罚跪的又不是她，她在难过什么？”

宋言希默了会儿，说：“她在难过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