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如檀 第45章 上官慕篌2

从空中俯瞰院落，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数枝树叶，如同一张绿色的密网，将人罩在其中不得窥探。

沈清溪静静听了会儿两人的交流，忍不住插话问道：“武氏……说的是当今皇后吗？”

曾经听爹爹说过，当今皇后姓武，生的儿子如今正是当今东宫。而当今太后也姓武，如今的武皇后，正是太后的亲侄女。

那时候爹爹感叹投胎的要紧，说若是生来就托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头，有能力有资质之人必能事半功倍有些名垂史册的大作为。可同样资质的人若是出生在农家小院，则免不了一生都在黄泥黑土中挣扎度日，蝇营狗苟。

那时候阿娘却有不同看法，她说，别看高门大院绫罗绸缎珠光宝鉴就以为里面光鲜富足，实则那是绞肉的大黑洞，无数生命走进去后，动辄就被倾轧碾碎，尸骨无存。那里的日子，可不是蝇营狗苟几个字能概括的。

上官慕篌听了这话后看向宋言希，目光里满是“你这都还没给她普及”？

宋言希喝茶以掩饰尴尬，放下茶杯后道：“还没来得及。”

沈清溪瞥他一眼，觉得这话解释得一点也不真诚。明明路上有那么多的机会，怎会是来不及，不过是他不想告诉自己罢了。

为什么不想告诉自己呢？因为自己太笨听不懂，还是怕自己知道太多了活不长？

她也装模做样地跟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或许是真的口渴，她咕咚咕咚干了杯中的茶水。

放下茶杯后，就见两只分属不同身体的手都按在茶壶手柄上，欲给自己添茶。

她憨憨一笑，伸出手来：“我自己来就好，不劳二位大驾，你们继续，继续……”

上官慕篌轻笑一声：“派人杀你家人，又一直紧紧追着你不放的杀手，你知道是谁派来的了吧？他带你上京复仇，你也知道该找谁复仇，对吗？”

沈清溪心虚地瞄了一眼宋言希，见宋言希神色不动，也没有什么眼神指示，便老实道：“他说，杀手到底是谁派来的如今还不清楚，等到上了京都查一查，才能确认。”

一阵沉默后，上官噗哧笑出声来，沈清溪更加心虚，不断拿眼睛去看宋言希，以希求得一丝安抚。然而宋言希始终低垂着眼眸装无知。

她分外不安，泄气又愤怒，道：“上官公子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告诉我，何必这般嘲笑？”

上官慕篌斜眼瞥了瞥宋言希：“他都不肯告诉你，我又怎么告诉你。而且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着他上京？你就不怕她把你拐去卖了？”

宋言希终于无奈地轻声叹息：“此事的确需要细查，我目前确实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杀手。”

“当年谁害死她母亲，谁就是杀手，这有何难推测的，还用细查？”上官慕篌冷笑一声，“无非就是巍狗手下或者武氏手下，还能有谁？”

宋言希给自己加了点茶水，没有答话。

几人沉默了会儿。清风拂来草木清香，好似身处山中，幽然清净。

沈清溪满心满脑都是那句“还能有谁”，但见宋言希神色宁静，似是心中已有论断，但又没有完全确认一般。她恍然觉得，他不肯说，自然有他不肯说的道理。从她被他救出来的这段日子来，她从没怀疑过他的目的，甚至她也不用去问眼前这个叫做上官慕篌的人跟他之间的关系，她很清楚，他们都是想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对付某些在朝重要之人，甚至，要去搅动风云。

而她自己，只要清楚能够借他们的手去报仇也就够了。至于将来是否会朝堂震动还是血雨腥风，她觉得和自己无关。

见两人都不肯就这个话题松口，宋言希只能无奈一笑，扯开道：“幕后之人就在那里，或许到了京都就清楚了。目前要紧之事，还是先解决陵州的事情吧。”

上官慕篌再次冷笑起来：“陵州这是连朝廷都管不了的事情，轮到我们来管，你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呵呵……”

“总不至于视而不见，眼见众人饿死却无动于衷吧，上官你若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适才也就不会发生酒楼那一幕了。”宋言希语气平静。

上官慕篌终于也端起茶杯满足地喝了一口茶，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区区劫富济贫的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你还截了他们的钱财？”沈清溪惊奇道。

“让人带头壮胆而已，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吩咐，都是他们自己干的，我是个良民。”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清溪，“怎么，你觉得我看起来不善良？”

沈清溪被他狐狸般狡黠锐利的眸子盯住，好似被猛兽盯住的猎物一般浑身涌上一股寒气，使得身上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得不侧开头去避其锋芒，小声道：“怎么会，上官公子一看就是个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的善良之人，再也没有比您更善良的美男子了……”

上官忍不住嘴角高高扬起：“美男子？我很美么？”

沈清溪红着脸，鼓起勇气看回来，一脸真诚：“自然是个美男子！”

“那他呢？”上官努了努嘴角，指向宋言希。

宋言希微微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这个话题太无聊。

但沈清溪却再次仔细看了看这人温婉的眉眼和如玉的面庞，道：“自然也是好看的，不过你们的好看不一样罢了。”

“那你觉得我们俩谁更好看？”上官慕篌不依不挠。

沈清溪分红的面颊更红得如同上了一层水胭脂，从脸颊到耳垂再到脖子根，她心思转了两转，终于无语地看着上官慕篌：“上官公子还是换个话题吧，这样论人美丑真的好么？”

“论的又不是别人，我们自己说说怎么了？”

好嘛，两句话就成自己人了。

沈清溪秀目圆瞪：“那我说实话你可别不高兴。”

上官慕篌的笑容即刻僵在脸上，仿佛被沈清溪出口石化了一般，不过须臾，他面容趋于平静清冷，矜持自若，仿佛刚刚那个挑眉调笑的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他淡淡道：“好了，你还是别说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他端正了腰身，郑重道：“就算如你所说李庵能够放粮施粥两日，那么两日之后呢？眼见更多的流民涌进陵州城，饿死的人可不少。”

沈清溪被成功带偏了注意力，蹙眉道：“偌大陵州城，粮食只够两日的粥么？”

此话一出，两个美男子齐齐看向她。

沈清溪：“……我说错什么了吗？”

宋言希：“你没说错。或许百姓们知道以后，反应也会和你一样的。”

“那……会怎么样？会乱起来吗？”

上官慕篌：“乱起来是肯定的了！”

……

干燥闷热的大街上，阳光猛烈刺眼且灼热，热气灼得道路两旁的树叶都蔫哒哒的没有精神。沈清溪见一个妇女和小孩嘴里俱是叼着一片树叶，心里知道他们是饿的没有力气，在啃树叶了。她难过地走过去半蹲着，那女人无力地转了转眼珠，似乎挪一下脑袋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东边菜场马上就要开始施粥了，你们不过去吗？”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

女人蠕动了一下嘴里的树叶，终于努力摇头看向一旁靠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孩子，目光里全是绝望的痛苦。她眼眶红了，眼泪慢慢滑落脸颊，终于抬手拍了拍小孩，可小孩也一动不动。她又将希冀的目光转向沈清溪。

沈清溪站起来，一脸决绝：“等着我，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

她找宋言希要了一块银锭，拉着司南和伶仃去大酒楼里买了一桶粥。本来还想多买些，酒楼的掌柜却不肯卖了，因为不知下回粮食过来是个什么价。于是只能抱着一小桶粥拿白布盖着，揣着一个碗匆匆走向流民集中的地方。

在这墙角阴影里坐等的，都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几乎等死的老弱妇孺。

她招呼伶仃从最严重的开始，一碗一碗的分下去，至少要让他们有力气撑到州府施粥棚里去，不能在这里活活饿死。

果然，喝了粥以后稍稍恢复一点力气的人便开始爬起来慢慢走，他们甚至忘了道谢。

伶仃和司南也没有说话，大家只是沉默地一点一点把粥分给这些将死之人。遇到有连粥都喝不进去的小孩时，伶仃也忍不住泪水胡乱流，哭腔道：“怎么这样了呢，才一年多的干旱而已，怎么就这样了。。”

“或许他们在丰年的时候就吃不饱，更别说灾年了。”沈清溪忍住喉间的滚烫，转头看向站在一侧屋檐阴影下的宋言希。他长身玉立，面沉如水，眉心微蹙，好似俯瞰人间的上仙。他就没有办法了吗？

沈清溪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径直跑向宋言希。

宋言希看着她绯红的小脸，从袖中摸出手筋欲给她擦汗。沈清溪却一把拦开了，厉声问道：“你很有钱对吗？”

宋言希怔了怔，继续替她擦汗：“有。”

“那你不能帮帮他们吗？”她伸手一指背后的人。

宋言希将手绢收起来，面沉如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不该我管。”

沈清溪：“我爹说过，路遇不平之事，若是举手之劳，当帮的便该尽力帮扶。这样以后自己若是遇到同样的困难，自也会有别人来帮助自己。你既然有钱，抬抬手就能救这里许多人的性命，不是积善积德的大好事吗？怎么能一句不该我管就算了？”

宋言希看着面前单纯愤慨的面庞，依旧神色淡然：“我能救他们一日两日，但一日两日之后呢？”

沈清溪哑然。她明白，一日两日之后，若朝廷依旧不出手震灾，这里依然会是饿殍遍野，即便宋言希家产万贯，他也供养不起这许许多多的难民……

她茫然道：“做官的，当真不管他们了吗？”

宋言希目光扫视了一遍那些饿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们，心下戚戚，他伸手拉过女孩的手腕，道：“走吧，去别处看看。”

司南和伶仃一个抱着饭桶，一个拿着碗，挨个给那些挪动不了的妇孺喂食，然后督促他们能走的就去施粥处领粥。

当两人施完桶里的粥再赶去追上宋言希两人时，途中见那些端着饭碗从施粥处过来的人手里端的碗中稀得几乎只见米汤。

伶仃愤恨骂道：“该死的李庵，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

司南也气愤难当，跟着怒骂：“我去粮仓看过了，那么大的粮仓空空如也，只有三个小粮仓里还有些米粮，剩下的全都空了！哼，就该将他绑来活活饿，饿死才好！”

伶仃：“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当上一州之牧的，心中全无百姓之人，如何能当父母官，简直是侮辱‘父母’二字！”

司南再次看了眼路过自己的人手中端着的清汤寡水，叹道：“这几日就得出事了。听宁宇哥回来报公子说，陵州百姓许多携家带口地想往幽州逃，可幽州那边正在发大水，也是苦不堪言。百姓没了饭吃，怎么可能不闹事。”

伶仃突然小声道：“昨日我巡夜时，发现许多人似乎正往城南聚集，都是些精壮的汉子。你说，城南有什么？”

司南一脸好奇：“有什么？”

“嘶……我问你呢。”

司南挠挠头：“我们最近也没往南边去，我怎么知道。”

伶仃眨眨眼：“公子说，城南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司南：“……”

两人边走边聊走到施粥的布棚子边上时，却并未见到宋言希和沈清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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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城南门外三十里的郊野处有座破败的观音庙，虽然年久失修，但依旧能住人。

此时此刻，这座观音庙前所未有的热闹，前厅后院都挤满了人。

沈清溪跟着宋言希快马颠簸了一路，终于到庙门口停了下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见到宋言希抱拳道：“公子。”

是个清秀斯文的带刀侍卫。

宋言希下了马，将沈清溪一道扶了下来。

破旧的庙门口杂草丛生，连门口一个涂着红漆写着巨大“福”字的照壁也因为掉漆而显得破败。

但庙里却传出鼎沸的人声，使得这荒凉和破败也不那么让人绝望了。

她探头往里看去，见许多人正在一处有说有笑，大多都是袒露上衣的汉子，露出精光棕红色的胸膛。沈清溪讶然看向宋言希。

“啧，早知道你们也要过来，早上就该就一道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随后露出上官慕篌那张青白的秀气面孔。

他见沈清溪惊讶得眼珠都要落出来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丫头，矜持一些，口水擦一擦，我知道自己玉树临风英姿不凡，你也不必这般垂涎三尺……”

“你不是瘸子？”沈清溪断然惊奇道。

上官慕篌迈着稳健而清雅的步伐，摇着一把玉骨鹅毛扇款款走近，似喜非喜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个瘸子了？”

沈清溪笑得一脸无奈：“那你坐轮椅干嘛？”

“我走路走累了，坐会儿轮椅怎么了？我有轮椅干嘛不坐？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喜欢的话我也找人打一把送给你！”

沈清溪抬手拒绝：“不必了，我腿脚还算方便，有这份闲钱您还是多资助些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吧。”

上官慕篌抿嘴笑了笑，看向宋言希：“你带她来这里做什么，这里这么多男人，少儿不宜不知道吗。”

宋言希：“这里也不全是男的，”他美目一转，看向某处，道，“清溪，你先去那边等我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正有一群妇女小孩在井水边缝补和浆洗。沈清溪点点头，跨步过去。

几个小孩正在一旁大树底下踢毽子，沈清溪看着喜欢，也跟着踢了起来。不曾想，她竟身手敏捷，是个踢毽子的好手。毽子在足尖和空中上下翻飞，宛如一只轻灵蝴蝶，引来孩子们的阵阵欢呼。

她笑着将毽子接在手中，递给孩子们，然后捡了个大石头坐了，看一个年轻些的妇人正在将手里一件靛蓝色长袍裙摆处的裂缝细细缝补起来。

年轻妇人心灵手巧，不多时那处裂缝就被一片小小的尖细竹叶取而代之。

“姐姐手真巧。”她由衷赞叹。

想起从前，阿娘也有这样一双灵巧的双手，她绣出的蝴蝶几乎呼之欲出，让人分不清真假。

可惜，再也没有人给她绣手绢了。

年轻妇人侧头看她，见她面容白皙，手指细白洁净，便笑着道：“姑娘若是喜欢，我也给你绣一个。你喜欢什么？”

沈清溪想了想，问：“丁香花，姐姐会绣吗？”

年轻妇人凝眸想了想，似乎在回忆丁香的模样。沈清溪见状很体贴地说：“不会也没关系，姐姐最擅长绣什么，便给我绣一个吧。”

年轻妇人笑起来时脸上有个小酒窝，她皮肤也好，只是多了许多风霜之色。又或许因为吃食不够，面色微微泛黄显得气血不足。“妹妹若不嫌弃，我给你绣一朵蔷薇如何？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些粉色丝线。”

沈清溪看了一眼妇人的针线盒，里面丝线颜色不算多，粉色线轴上的丝线也几可见底，她用双手撑着下巴，笑得一脸天真：“还是算了吧，我待会儿就走了，或许也赶不及，何必麻烦姐姐浪费这漂亮的丝线。”

妇人笑笑没再强求。

过了会儿，沈清溪又问：“姐姐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一旁身形微壮的妇人说话很爽利：“乡下过来的，乡下土地全都干巴了，种不出粮食也种不出蔬菜，连野菜都让人薅干净了，不出来在家等死么？城里或许还能有些活路。”

沈清溪想起城里那些病歪歪快要饿死的许多人，但见这里的人都精神颇好，知道他们是得了某人的庇护的。又问：“那是谁安排你们在这里的呢？”

“是上官公子。”年轻妇人温柔道，语气里都是感激，“我们听见那些送粮食的人叫他上官公子。但是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

“哦。”并不怎么意外，但还是抬头看了一眼正和宋言希谈论着什么的，站着的上官慕篌。

上官虽然看起来十分瘦弱，甚至有些天生不足的病态，但并不矮。身高和宋言希比起来也并不差多少，于是就显得细长而瘦弱，仿佛风都能将其吹走似的。

仿佛觉察到自己的目光，那人远远投来一道清亮的视线，像十五的皎皎明月，清冷而透彻，和这滚烫**的天地十分割裂。

“你是不是想问，上官公子为什么把我安顿在这里有吃有喝的照顾着？”年轻妇人突然又问了，嘴角噙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容，抬起头时的目光却冷到让人发寒。不等她回答，妇人继续说，“因为上官公子说，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我们这些人，如果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饿死了，上面也是没人管的。”

沈清溪心头骇然，仿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好似不肯相信，她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是要去…去闹事吗？”

妇人惨然一笑：“我娘，在来的路上就饿死了。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闹事才有活路，闹事才有人来过问我们的生死。”

妇人的目光突然攀上了嗜血的冷意，好像一匹眼睛饿得发红的恶狼，死死盯着猎物不放，吓得沈清溪胸口一阵警钟乱撞。

好歹沈大姑娘最近的经历也不很风平浪静，她生生忍住了惊骇，镇定地回望过去。

她明白，这些人现在对所有有钱人有种来自心底的曾很。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什么仁善道德都如一张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破裂开来。

“清溪！”远处，宋言希冲她招招手，“过来。”

假期结束啦，啦啦啦，工作是不是很有热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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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上官慕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