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如檀 第35章 饥荒2

晚饭后，夜已深。

张桂家不大不小，还能收拾出几间像样的屋子。

“之前家里被褥是够多的，只是这半年来，我们拿出去当了不少，这就只好让贵人们将就一下。”张桂媳妇一面帮忙从柜子里拿东西出来铺床一面抱歉地说。

“不妨事的张家姐姐，我们就住一晚。”沈清溪言语乖巧地道。

女人笑笑，说：“我姓宋。闺名宋叶，‘树叶’的叶。”

“哦，宋姐姐。”

宋叶手脚利落地将干净的床单被罩铺好，玩笑似的小声道：“若你们能多住几日就好了，”她嫣然一笑，“这样我便能多挣些房钱去买些米粮，也能多撑几日，若是等到官府的救济粮，我们也就不用卖地了。”

沈清溪无声叹息，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否则好歹也得想办法帮一帮，只得说：“若是我们路过县府大衙，定然去帮你们问问情况，催一催。”

“那可再好不过了。你们说话，总归比我们管用一些。其实大保长也去了县衙好几回了，那帮官老爷都只说快了快了，让我们再等等，哎，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沈清溪尴尬一笑，揪着衣角搓了搓。

一旁的伶仃接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姐也别揪心。大哥明年春闱若是高中，姐姐便是个有福的。”

宋叶感激地看她一眼，笑得一脸温柔：“那便借妹妹吉言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我再去烧壶热水给你们送来。”

“多谢宋姐姐。”

伶仃将床铺又拍了拍，想拍得松软些。沈清溪却制止了她：“天气热，便这样吧。”

伶仃便服侍着她洗漱干净，又漱了口，替她打着扇子伴她入睡。

沈清溪觉得有些恍惚。以前桑桑在时，她几乎都是自己睡，如今伶仃照顾她显然比桑桑要周到得多，可是，她还是想念桑桑。想念她在耳边连珠炮一般叽叽喳喳的说话，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街头巷尾的趣事。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润，道：“你也早些休息吧，不用在这儿守着了。”说完，她翻身面向里面，闭眼入睡。

也许因为白天赶路，又遭刺杀，沈清溪早已十分疲惫，所以半夜睡得极沉。

恍惚间听见外面有刀剑相接之声，她也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当晨曦撕破黑夜，流光洒向窗棂，迷蒙的光线透过窗纱射到人的眼睛上，她终于被耳边重复不断的“沈姑娘”叫醒了。

睁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她揉揉眼睛坐起来，呆滞地问：“要出发了吗？”

伶仃一面给她送来热毛巾，一面替她穿衣：“是的。公子说趁着清晨凉快，赶路最好。这样中午之前我们就能到达蒙县县城。”

“好。”她迷糊着回答。

当宋叶端着早饭送进来时，沈清溪再愚钝也发现了她额上的青紫印记，像是撞的，也像被东西砸的。

“宋姐姐……你额头上怎么了？”她问。

宋叶眼神回避，低着头低声道：“早上起来去柴房，不小心撞门上了，不碍事。”

伶仃看她一眼，秀美微蹙。

沈清溪“哦”了一声，开始低头喝粥。

然而当她打开房门跨出院子，却觉得院子也好似有所不同。她并不是个细心的，但直觉向来很准，便问伶仃：“昨晚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伶仃：“没什么。我们出去吧，公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沈清溪眼睛睁得老大：“他这么早？”

“公子向来习惯早起。”

沈清溪讪讪：“你们公子还真是，真是勤奋哈。闻鸡起舞！”

伶仃抿唇微笑，带着她往院子外走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回头：“宋姐姐，再见。”

宋叶从房里出来，站在廊下向她们挥手：“再见。”

宋言希在院子外面负手而立，听见她出来，便翻身上了马。

伶仃也护着沈清溪坐上马背，然后又利落地跟了上去，将沈清溪护在自己身前。

马鞭响透村落，尘土飞扬之间，马蹄哒哒，一行人已经跑出了村，只余一路昏黄烟尘。烟尘落地后，宋叶站在自家小院门口盯着某个方向，恨得几乎牙根出血。

路上，马速降下来后缓缓小跑，沈清溪看之前伶仃上马利落，御马也十分娴熟，对宋言希问道：“你的丫鬟武功都这么厉害吗？”

宋言希轻描淡写地回答：“花拳绣腿的功夫，防身罢了。闲时你也应该学一些，免得跑起来总是拖累别人。”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警惕性也差。”

司南快嘴补充：“是呀是呀，昨晚闹得动静那么大，沈姑娘还睡得那么沉。”

伶仃微笑道：“姑娘是福气好，睡得香甜才好呢。”

沈清溪后知后觉：“所以昨晚究竟闹什么动静了?”不等人回答，她心里的那些疑惑和不安便逐一连成了线，道，“昨晚有人偷袭是吗？我看院子里好像还有血迹。”

司南叹道：“还不是那些个饿的眼睛发红的村民，竟敢半夜结伴来打劫，真是不要命了。”

沈清溪脸色一变：“你杀了他们？”

司南：“哪能啊，他们那些人还用不着我拔刀，三两下一捆就完事了。只是他们嚎得跟杀猪似的大声，姑娘你竟然也半点没听见？”

沈清溪脸红，赶忙岔开话题：“……难怪早上我看宋姐姐额头上好大一个包，她还说是在门上不小心撞的。”

司南突然闭了嘴。

伶仃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小声说：“昨晚我听见动静，为了保护姑娘便没出门。后来声音小了，我打开门时……看到一个人影慌忙地从……宋姐姐房间里出来。”

沈清溪呆了呆，然后伸手去勒马缰绳：“是谁？等一下……宋姐姐她”她的脑子豁然清醒，急促道：“……回去，我们快回去！宋姐姐要干傻事！”

“姑娘，村里这种事情很常见，未必就是她不情愿的……”伶仃劝道。

“她还要等她丈夫高中呢，怎么可能会这般自毁前途，一定是被人逼迫的呀！”

伶仃看向宋言希，宋言希垂首沉默片刻，摆摆手：“让她回去看看吧。司南，你跟她们一起。”

“是，公子。”

两匹快马去而复返，马蹄声响在乡间小路上。

宋叶如常收拾停当，给瘫痪在床的婆婆洗漱之后又喂了吃的，自己穿戴整齐，揣了两块碎银子走出院门。她嘴角脸上还留着非常浅淡的红印，噙着微笑，目光却冷漠如鬼怪，说不出的诡异。

然而当她伸手敲响黎大保长家的院门时，目光中的杀意就藏起来了，变得如水温润，楚楚动人。

来开门的是黎保长的媳妇。

“哟，一大清早的妹子就过来了。”这是个胖胖壮壮的妇人，笑得有些机警，“是有什么事儿吗？”

宋叶依旧笑得温柔，摊开手里的银子递上前去：“昨日多亏了黎叔的保荐，还有黎婶儿的帮忙。”

黎婶儿眼里闪过一丝银光，立刻喜笑颜开伸手接过：“妹妹你看你……又不急在这一会儿了，何苦这么早的巴巴儿送过来。”

“银子捏在手里，总是夜长梦多嘛。何况昨夜出了那样的事情，我实在是……有些怕……”说着，宋叶声音颤颤哽咽，“要不是黎叔做主将那些人都捆了出去，只怕是还要出人命……我就想着，既然有了这多余的银子，不如趁热打铁，今日一早便去县里买些粮食回来……黎叔，”她看向院子一角，那边有个茅草搭的草棚遮荫，黎大保长正坐在下头打磨几条木板凳，“您今日要去县里卖货，方便带我一起去吗？”

黎婶儿也望了过去，黎大保长手里拿着个大石头不断磋磨木头棱角：“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正好我也去买些粮食回来。”说完他看了一眼自己媳妇。

黎婶轻轻一颤，然后将手里刚接过的碎银子拿着走过去：“拿去吧，多买些红薯，顶饿，还能多撑一段日子。还有盐。”

当牛拉着木板车出了村，黎保长回头看看村口，见没人跟着，才伸手想去摸摸宋叶额头上的包。宋叶往后一仰，嫌恶地避开了他的手。

黎保长冷笑一声：“不是什么大事，你用不着这么紧张。你男人回来也不会知道，就当叔我疼疼你，整年的男人都不在家，你不说，没人知道这事儿。”

宋叶涨红了脸，羞愤交加。她目光冷冽，从袖子里掏出剪子迅速扎向黎保长的后背，剪刀没入骨骼咔嚓一声，然后她被突然剧烈挣扎的男人一个反手推下牛车。

“你疯了！你要杀我？！你男人的前程要是不要？”黎保长也从车上跳下来，大怒道。肩背处鲜血直流，很快浸透后背衣衫。他面容痛苦扭曲，走过去一脚踢掉宋叶手里的剪子。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抵得过这样的力气，双手剧痛，但她抽了口冷气，很快发狠一般扑爬过去抢夺剪刀。

黎保长一把伸手抓住她的发髻，将人的脑袋狠狠抬起来，重重扇了一巴掌，秀嫩的女人脸颊瞬间红肿起来。正待第二掌下去，两颗石子飞来重重打中他的手腕脚腕，整个人惊呼一声颓然倒地。

“宋姐姐！”沈清溪从马上跳下来，迅速跑过来将宋叶扶起来。

宋叶见有人相助，绝望的目光再次燃气希望，爬起来便冲向剪刀。她握着剪刀冲倒在地上打滚的黎大保长刺去……

泥土打落了她手里的刀。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伶仃：“为什么阻止我！我要杀了他！”

伶仃眼眶微红，语气却是冷淡：“姐姐杀了她以后，是想自杀吗？还是说，你想为他犯杀人之罪？你想去牢里等你男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