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天气晴朗。
墙脚下的残雪还没化干净,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北风吹来风雪,地上盖了一层绵白的银装。
不过雪势不算厚,不到鞋履的高度,踩上去松软。
周太傅家离得不远,李意清打算走着去。
可是还没走出几步,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李意清心中小声告罪了一声,本想聊表心意,步行以示尊重,可惜身子骨不够给力。
上了马车后,李意清才感觉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褥子,暖和舒适,没有冷风往脸上吹。
元辞章看见她缩在毛裘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便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风口,将帘缝那道寒意尽数遮住。
马车停在周府时,李意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下了马车。
*
周府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看见马车在府前停下,仔细打量着车檐,却没看到上面有印记。
这是谁家的马车?
他们心里好奇,却不敢多问。
自周太傅致仕之后,周府上下不如以往热闹。
过去腊八来周府看望师长的,不说是门庭若市,那往来学子也是络绎不绝。
可现如今,除了一些还留在京中的弟子会偶尔派人问安,以及太子殿下得闲时下朝后看望师长,便冷冷清清,再无旁人关顾。
不过周太傅倒是很怡然自得,闲时赏花弄月,还说这般清净点好。
他说,若是让他年到老时,还要看着曾经的门生变得曲意逢迎,那还不如不来。
他还说,就凭借着他为人师表时动辄打罚的行为,能出门不被人扔菜叶鸡蛋,已然很是万幸。
府中下人虽然迭声道怎么会呢。
但心中具体怎么想的,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
李意清下车后,看了眼面前灰朴古质的老宅,和元辞章一道走到府门前。
守门的小厮眼观鼻鼻观心,朝两人道:“二位客人找谁?”
元辞章从袖中取出拜帖,递给看门的小厮,“今日腊八节礼,学生特来拜访恩师。”
小厮的脸色险些没绷住。
还真有在腊八这天还记得自己周太傅的人啊。
不过面子上,他声音镇定自若,接过拜帖道:“二位客人请稍后,我家大人桃李遍地,须得先请示一番。”
元辞章长身玉立,站在府门前,矜贵优雅。
他微微颔首:“这是自然。”
冷风吹过,青灰色的瓦砖上有清霜拂落。
看门的小厮心中的好感猛地又上涨几分,笑吟吟道:“贵客稍后。”
说着,转过身一路小跑回了府内。
李意清看着两人交涉,目光落在了周府外的一棵树上。
那是一棵枣树,此刻叶片落尽,稀稀疏疏缀着几个鸟窝,残枣干瘪瘦弱,却胜在量多。
她恍惚间想起今日并非初次来到周府。许是七八岁的时候,太子殿下就牵着她来过一回。
那棵枣树结果不行,结出来的果子小而酸涩,没人采摘。当时京中人人信奉风水,说这样一棵枣树既无花可赏又无果可食,不如砍了去,栽一棵桂树或者杨树。
“桂”通“贵”,“杨”通“扬”,都是京中达官贵人偏爱的树,寓意极好。
古板严肃的周太傅站在树下,看着两个鸟窝,语气比跟学生讲话不知道柔和了多少。
他道:“树上已有鸟雀繁衍生息,这小而酸涩的果子虽然人瞧不上,但是却恰好能支撑这一片鸟雀熬过寒冬,便留下吧。”
他说的随意,说完,便拂袖回到了院中。
自此后,这棵不结果的枣树就被留了下来。
*
小厮的腿脚灵活,不到一息,就跑了回来。
“二位客人,我家大人请你们进去说话。”
元辞章和李意清微微颔首,并肩走到周府正院。
府上空荡冷清,只有几个奴仆。
院子里一位老媪正在浆洗衣物,看到两人,朝两人微微颔首。
李意清拱手拜道:“夫人安好。”
老媪闻言,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冻红的双手,唤来一个丫鬟接着浣衣。
她一边松开绑在宽袖上的绳结,一边朝着两人走来。
她视线在李意清身上打量一番,语气有些惊讶,“你是意清?”
李意清道:“夫人好记性。”
周夫人笑了出声,伸手比划了一下,“初见你时,你才刚到这儿,没想到现在已经这般大了。”
说完,她又看向了元辞章,语气有些不确定。
“这位是?”
元辞章在国子监读书甚少外出,和太子殿下虽然有伴读之谊,却对周太傅家中不太熟悉。
李意清介绍道:“这位是今年新科状元,读书时受过太傅教导,一道登门拜访。”
周夫人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引着两人走到正堂。
正堂中,周太傅脱下了官帽,一头花白的头发束起,看着很是精神矍铄。
周夫人一见面便瞧见了他这副做派,本想说往常天天在家拾掇齐整也不见门生来看,可是现在站着李意清和元辞章,她只好噤声不提。
周太傅听人来报时就已经整好衣裳在屋中严阵以待,瞧见两人过来,脸上虽没什么笑意,却语气温和:“今日腊八,你们俩算是有心了。”
李意清让许三将背来的节礼放下,与元辞章一道向周太傅作揖:“先生安好。”
周太傅抬了抬袖子,“行什么虚礼。”
说着,视线落在带来的腊味上。
周夫人心底暗啐一句,都这般年纪了,还眼巴巴瞅着吃食,也不担心会在后辈面前失了面子。
元辞章道:“略备薄礼登门,还请先生勿怪。”
周太傅回过神来,“能有这份心意,已然足够了……夫人,今日便将这腊味烹了,再添两道好菜。”
周夫人点点头,也不需要别人帮忙,一抬手就将十几斤重的腊肉拎了起来,还有两个酒坛子,加在一块也十斤朝上。
可是在周夫人手上,却像是只拿了两支毛笔般轻松。
许三一时间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年过花甲的老媪,咽了咽口水道:“夫人,要不还是我来吧。”
周夫人拎着酒坛和腊肉健步如飞,闻言瞥了眼他的身板,道:“不必,这点重量,我还是拎得动的。”
李意清默默看着许三跟了出去,而后轻咳一声,看向周太傅。
周太傅坐在位置上如老僧入定,看向李意清的视线,也只淡淡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可是有什么文章要问?”
李意清看了一眼元辞章,摇了摇头。
周太傅的语气忽然有些紧张:“那是太子殿下托你们上门?发生了何事?”
他公正不阿,为人呆板顽固,做官不知变通。除了学问尚可,对太子殿下的培养尽心尽力。
太子殿下也从未让他失望。
周太傅一生无儿无女,是将太子殿下的安危放在心尖上的。光是想到太子可能遇到危险,心脏便砰砰直跳。
“先生放心,”李意清对上周太傅慌张的神色,安抚道,“太子皇兄一切都好,只是意清有事相求。”
听到太子无事,周太傅安定了下来。上下打量着李意清,许是想起她少年时的顽劣,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你这泼猴,找我何事?”
李意清也不恼,反而亲近地道:“先生还记得我将毛笔笔毫都拔了呢。”
周太傅偏头不去看她。
*
李意清年少时,听不进去课业文章。周太傅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圣人名言京中近况的举例张口就来,一堂课下来,直叫人昏昏欲睡。
她听了两三节,便头痛欲裂,趁着夜色,摸黑回到了阁楼,将周太傅的笔毫扯了个精光。
想到学子要写,又顺便将自己的、太子殿下的、二皇兄的、裕世子的笔毫一道拔了。
如此一来,四个学子的笔也都成了废品。
翌日一早周太傅瞧见楼阁现状,气得直直抖手,李意清性格顽劣,但当时年纪小,看着又乖巧,于是周太傅便以为是二皇子所为。
李意清眼看二皇兄被先生斥责,心中虽然没记住多少圣人言,却还是毅然决然站了起身。
“先生若是要罚,便罚我吧。”
十岁的李意清目光坦荡,对上周太傅不可置信的视线,道:“这些笔毫都是我一人拔得,与二皇兄无关。”
周太傅气得心疼,他指着李意清的手抖了又抖,“这可都是上好的湖笔,就被你这么糟蹋了。”
这湖笔胶封牢靠,她一个十岁的姑娘家,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与决心。
周太傅越想越气,直呼要找陛下来评评理。李意清顽劣,他是教不了一点了。
太子殿下眼见两人谁都不肯退让,操碎了心。
“太傅,清儿也只是稚子心性,若是人人都是一块璞玉,那还请您教什么。”
他先是好言安抚周太傅,又佯装怒道:“清儿,太傅是父皇请来教授课业的,你目无尊长,不知感恩,还不快向太傅道歉。”
李意清梗着脖子不肯说话,周太傅怒气冲冲,冷笑数声:“公主这声歉,老臣可受不起。”
太子连忙安抚道:“太傅说笑了。即便是父皇,也听过你讲学,受你点拨之恩,此事是清儿顽劣,太傅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而后对着李意清道:“既然不肯认错,从此后晚食便不要用了,每夜去孔圣人像前跪两个时辰,直到太傅消气。”
太子殿下这个处罚一点没留余手。
周太傅看了眼太子,心道这是故意让我自己往下走呢。
公主娇贵,不用晚食,而且还要长跪,如此一来,不出五日,身体便会吃不消。
若是公主当真受损了,他即便有理,面对一个父亲,也是没有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