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六年,兵部郎中章有知之女出了个大风头。
这一年,年仅三十二岁的皇帝陛下宣布往后不再为自己选妃。最后的一批秀女中,章家女儿被封为芳宝林,是唯一一位抬了位份且有封号的秀女。
“凭什么!她一个尼姑庙出来的卑贱女也配?”敏妃气地撂了茶碗。
婢女忙不迭跪了一地,纷纷告罪。
“娘娘切莫动气,不过小小宝林而已,掀不出风浪来。”身边的大宫女安慰道。
敏妃面色不愉:“顺妃、和嫔都有子嗣,威胁本宫的地位,绝不能再让这个卑贱女分走皇上的宠爱!”
大宫女不再出声,心下却已经明白如何去做。
这边芳宝林刚刚安顿好,并不知道敏妃已经为她大动肝火。
“主子,奴婢这就伺候您洗漱吧。”赤心看着自家小姐,很是担心,“陛下也快驾临了。”
章岁暖,缓缓叹了口气,“赤心,我错了么?”
错了么?赤心不知道。
十六年前,先帝突然去世,慈显皇后所生的皇嫡子石柳寒虽然呼声很高,却因为年仅六岁,皇后母家又刚失势,抵不过当今陛下铁腕登基。
那时候,嫡子党闹得很凶,保皇党的一部分人也因此被贬漠北,章有知便是其中之一。
因被人陷害,章有知怕刚刚出生的女儿夭折途中,无奈将女儿托付给了崇王石柳寒。
可石柳寒只是把她扔给慈显皇后遗留的暗卫,是风卫统领冷令抚养章岁暖长大的。
随着年岁渐长,章岁暖便与石柳寒私定终身。
可他最后却娶了吏部尚书的嫡次女郑意落为王妃,还诞下了一双儿女。
从那以后,章岁暖便郁郁寡欢,整个人失去了光彩。如今更是心灰意冷,为了离开崇王府的摆布,自愿进宫,成为崇王的细作。
“奴婢只想姑娘开开心心地活着。”赤心看着铜镜中的美人,忧心忡忡。
章岁暖闻言,缓缓笑了,“让萤心替我梳个姑娘家的发髻吧。”
一旁侯着的萤心上前,利落地梳起章岁暖的乌发。
细手翻飞,绾了个小髻,垂两缕发。
章岁暖又配了一套嫩绿渐白色的裙子,整个人看起来柔美俏丽。
夜色落幕,皇上也驾临露白宫,进门便看到一身绿衣屈身行礼。
“起来吧。”石柳亭淡淡道。
“妾谢过陛下。”章岁暖起身,呆站着不动。
石柳亭倒自在些,径直便走到桌旁坐下了,“过来坐吧。”
“是。”章岁暖缓缓坐下。
石柳亭挥挥手,身边的赵公公便自觉下去传膳。不多时,便摆上六个碟儿来。
“用膳吧。”石柳亭吩咐道。
“是。”章岁暖仿佛个木头桩子,侍女布什么菜,她便吃什么,头也不抬一下。
石柳亭觉得这饭用得不甚乏味,便撂了筷子。见状,章岁暖也只好放下筷子。
“朕不是让人吩咐过,你不知今晚侍寝?”石柳亭不悦。
“妾知道。”章岁暖依旧安然应答。
石柳亭内心不免被气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知事嬷嬷没教你侍寝的规矩?”
“教了。”章岁暖语气淡淡道:“人人都期盼红鸾纱衣侍寝,可妾不过是小小宝林而已,日后做妇人的日子还长着呢,既然不能做正头娘子,不如多做一日姑娘。”
石柳亭抬了抬眼眸,一旁的赤心见势头不对,连忙跪下告罪,可石柳亭却笑了。
“朕还以为你是个木头美人,没想到居然有些性子。”石柳亭伸手抚上章岁暖的鬓发,流连至脸颊。
章岁暖顺势抬头,眼神轻扫过石柳亭的眉眼,又垂下了眼眸。
眼前这人和崇王有三分相像,剑眉薄唇。
相比而言,崇王的皮囊更有帝王相,脸方而正,目明而星。石柳亭长相精致,脸瘦长,目若狐。
石柳亭见状,将人捞进怀里,呼吸落在章岁暖的发顶。
男人温热的怀抱让气氛有些暧昧,章岁暖不由动了动,想缓解这陌生的奇怪氛围。
“陛下。”
章岁暖的声音一时间娇柔起来,似是欲拒还迎。
石柳亭吻上这嫩花似的红唇,大手从章岁暖肩头抚过,带落衣衫。
身影纠缠,意乱情迷之间,章岁暖竟有些分不清眼前人到底是哪一个。
幸好,伺候的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纱帐。”被抱到榻上的章岁暖呢喃道。
浅绯色的纱帐缓缓落下,一袭春色似蒙上红雾,更加羞人。
哪知过了片刻,守在外间的赤心便见到石柳亭出来了。
“伺候你家主子好好休息吧。”石柳亭面色不愉,头也不回的走了。
赤心轻轻推门进去,空荡荡的屋子,章岁暖无声滑落两行泪。
“主子,您没事吧?”赤心有些担忧,轻声细语问道。
“你下去吧。”章岁暖的声音有些沙哑,看似平静却难掩哀伤。
赤心只能应声退下,心下还是担心自家主子。
屋内静悄悄的,却让章岁暖只觉得身上发冷,又冷又疼,她不知道这滴泪是哭今夜的人不是他,还是哭石柳亭毫不掩饰的生冷。
回忆恍惚那年,王爷大婚之日。
那天章岁暖一整天都没出现过,可是王府到处都是红色,石柳寒说就算娶了王妃,她也是自己最爱的人。
在石柳寒送走宾客,回新房的回廊上,章岁暖也穿了一袭的红衣等他。
“寒哥哥,可以跟我走嘛。”章岁暖有些期盼也有些难过,“哪怕就一个时辰,好嘛?”
石柳寒走上前去抱着她,轻轻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乖一点,我知道暖儿是最听话的了,对吧。”
章岁暖在那个地方木然地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怀抱的温暖渐渐变凉、变冷。
直到师父找到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师父。”章岁暖努力想笑起来,可是眼泪却很不听话。
师父轻轻擦掉她的眼泪,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带回去了。
“睡吧。”男人看似冷冰冰地说,“我守着你。”
想到这里,章岁暖忽然笑了,虽然师父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可是那样安好的时光,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惜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露白宫右偏殿的宋美人入宫已经十年了,却没想到今晚皇帝会从别人那儿出来,到她这里来。
虽然陛下进门一句话也没说,直直拉了她上榻,虽然疼的嘴唇都发白,可是宋美人心下却欢喜极了,对皇上更加顺从。
皇上也没在宋美人处睡下,又回了左偏殿。章岁暖已经在胡思乱想中睡过去了,脸上的泪痕却还没干透。
石柳亭皱了皱眉,他不偏好这种妖妖娆娆的女子。
竖日,章岁暖醒来时,石柳亭早已经上朝去了。
“主子,皇上吩咐今日免了主子的请安了。”赤心伺候章岁暖起身,“不过宋美人今日早早就去给太后见礼了。”
石柳亭的皇后五年前就去了,后宫中除了太后,就是敏妃和顺妃位分最高。
大歧有规矩,初次服侍皇帝的妃嫔是需要向皇后见礼的,如今中宫之位悬空,自然是以太后为尊。
太后素来不喜沾染后宫事物,很多时候都会找借口避开妃嫔晨昏定省,请安侍候,但是见礼一事却并未免除。
章岁暖轻轻笑道:“别管那些了,伺候我梳洗吧。”
“是。”赤心应下。
浣秽宫内,宋美人给太后见礼后,坐了片刻,太后体恤宋美人,让她回宫歇着,顺妃也识趣地告退了。
顺妃瞥了一眼正冲太后言笑晏晏的敏妃,说是她和敏妃打理后宫,她哪里能说得上话呢。
皇上偏爱敏妃,太后又是敏妃的姑母,为了她的钲儿,她只能忍。
前头顺妃刚走,敏妃就落了脸色,咬牙切齿道:“姑母,皇上这是打您的脸面。宋美人这样憔悴都来见礼,那个芳宝林还不知道是否被临幸,皇上居然还免了她见礼!”
太后嫌弃地瞥了一眼敏妃,淡定地喝了口茶,“皇帝该疼疼别人,早早为大歧开枝散叶。先帝像皇帝这个年岁时,子嗣有二十多,皇帝如今才三个孩子。”
“姑母!”敏妃半怒半撒娇地叫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后叹了口气,摆摆手,“回你的鸾鸢宫去吧。”
敏妃欲要开口,可终究没说出来,告退离开了。
“太后,不然让府里再送个姑娘来吧。”太后身边一位嬷嬷低声道。
“送不送,还有什么用呢?”太后摸着手上深紫近黑的石榴石手钏,“怎么说敏妃都是哀家的亲侄女,尽量保住她的命吧。”
“老奴僭越,陛下这明摆着就是冲着您来的,太后还是保全和陛下的母子情分才是真呐。”素琴嬷嬷劝到。
“素琴,陛下若是真想如此,立那个为皇后不就是了。”太后想到她柔柔弱弱的模样,不禁嗤笑,“怕只怕,陛下有别的动作,这个章岁暖,哀家还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个遇难成祥的不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