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想要斥责她几句,但嘴巴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斥责;
他想要说,我才不想为你做事;
可是他害怕这话说出来,会伤了她的心;
杨明只憋得满脸通红,一会儿觉得自己受了愚弄;一会儿又觉得她小小年纪,实在可恶;
最终,他重重哼了声,甩了袖子,转身而去。
杨明决定要整整七天不理她,让她自己反省;
却没想,她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儿,仍旧笑嘻嘻的同寺中的师兄玩闹,和师父争辩,甚至还和附近尼姑庵里的比丘尼们打得火热。
等到第七天晚上的时候,杨明决定要亲自去提醒下她,给她一个教训。
杨明在夜间提了灯笼,敲响了她的房门。
“喂,我生气了,你知道吗?!”杨明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
五岁的小女孩儿非常意外,她眨着亮亮的眼眸,一脸茫然地问:“为什么呀?”
这是七天来,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杨明的脸,变得更加严肃,但他的心,却像枝头绽放的雪梅。
杨明说:“你自己想!”
女孩儿便歪着自己那圆圆的脑袋,跳入院中,十分笃定地说:“肯定是因为你昨天被师父骂了。”
杨明一愣,师父昨天骂过自己吗?
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好像是师父说,自己这几天心不在焉,没有认真修行……
“不是因为这个!再猜!”杨明说。
她便摸着她那圆圆的、小小的下巴,思索了片刻,说:“一定是前天寺里的斋饭不好吃,我看你只吃了半碗,这次我应该猜对了吧?”
杨明惊得长大了嘴。
他完全不记得前天的斋饭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
他只记得,前天他看见她缠着寺里的师兄,问师兄“何为妙法莲华?”,那位师兄比自己还大两岁,却不知妙法莲华之意,只会拿些胡言乱语糊弄她,她却一本正经地向那位师兄行礼致谢。
这一幕让他很不是滋味,可自己生气,却不是为了这个。
杨明说:“错了,不是!”
她眨了眨眼,连错两次也不气恼,竟对此事开始认真推演起来。
“是因为……你没有抄完金刚经?”
“不是!”
“是因为肉肉打扰了你参禅?”
“肉肉那么小,还没学会打扰人呢!”杨明说。
肉肉是最新寄养到寺里的一名孤女,今年才两岁。
她的父亲是当今皇帝,母亲是世家陈族出的皇后。
只因一场政变,天地翻覆。
师父受皇恩多年,在变故之际,入皇宫救驾,却还是去的晚了。帝后身死,师父只抱回来他们唯一的女儿,广恩公主。
公主长得又圆又胖,白白嫩嫩,十分可爱。
为了隐姓埋名,师父给广恩公主取了个小名:肉肉。
非但如此,师父还让杨明照顾肉肉。
“杨明,‘她’本就由你照顾,广恩公主,便也由你照顾,两个女孩儿,正好有个伴。”
杨明抱过肉肉,把肉肉放在旁边。
肉肉虽然才两岁,但却十分乖巧可爱。
自己念经的时候,肉肉决不捣乱。
不像“她”,自己念经参禅的时候,总是会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来打扰自己。
“不是因为肉肉啊……”她挠了挠脑袋,看起来,这个问题,似乎把她难住了。
杨明心中得意,他板着脸,嘴角却带着笑:“如此蠢笨,还参悟世间至理,荡平天下妖魔呢!”
她并未因为这句话生气,反而笑吟吟地上前,拉着杨明的袖子,晃来晃去:“明哥哥,我真的很蠢,所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啊?”
杨明早就不生气了。
非但不生气,此刻还开心的很。
他说:“蠢材!你回去再猜,如果猜不出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睬你!”
说完,杨明转身而去。
杨明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甚至走在雪地里的时候,都忍不住低声吟唱。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杨明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杨明推开房门,被站在雪地里的她吓了一跳。
她浑身落满了雪,红色的大氅上也尽是碎雪。
仿佛一只被雪掩盖的红梅,她的鼻头冻得红红的,眉头却紧锁。
杨明赶紧上前,拍掉她肩上的雪,又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冻得红彤彤的,像个萝卜。
杨明说:“你怎么在我门口站了一夜?”
她仿佛如梦初醒,惊叫一声:“哎呀,你踩着我的推演图了。”
杨明低头一看,只看见院内的雪地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些字是用树枝划在雪地上的,除了字,还有图画。
图画的是这些天他做的每一件事;
字写得是他这些天,和所有人说过的每一句话;
杨明被惊呆了。
他指着雪地上,那密密麻麻,蔓延至整个寺中地面上的字和画,声音微颤:“你……你竟……为了猜我为何生气,猜了一整夜?”
她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傻!”杨明突然觉得无比懊恼,“我一点都不生气了,我真的不生气了,我不值得你这么费心的……”
她却全然不以为意,还在掰着指头推演:“你也是寺里收养的孤儿,师父说你身有佛骨……所以你生气的缘由,不能只看今朝,还需尽知往事……你的前世我已经推演完了,可是前前世……有点困难……阿嚏!”
杨明只觉得心疼无比,赶紧冲回房取了一件厚厚的大棉袍来,强行将她身上已经被雪水浸湿的红色大氅扒下,用灰色的大棉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连师父都不能推演出我的前世今生,你……你竟然下了这个大功夫……”杨明眼眶发红,“我不配你这样对我的。”
她恍若未闻,眉头依旧紧蹙,手上的树枝没有了,她便蹲下,用指尖在雪地上划过,写着些杨明看不懂的符号,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的前世,生于火年,水月,土日……死于乱兵……前前世应该死于大水……奇了,若是佛骨,又怎么会以一苇渡……”
杨明再也忍耐不了了,他冲上去,用脚将地上的推演文字踩得稀烂。
他扶起她,喉头哽咽:“对……对不起。”
她一脸茫然:“为什么说对不起?”
“其实我生气,只是因为你那天说,喜欢看我为你做事的样子……我决心要教训一下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故意不理你,结果你却根本没放在心上……”杨明的眼眶都红了,“是我小心眼,是我为难你,是我不好……”
“啊??!!”她十分意外,更感震惊,“这……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事。
比推演生死更难理解。
“我……反正是我不好。”杨明把她拥在怀中,他能够感受到怀里的小女孩儿,体温正在升高,越升越高,“我以后再也不会生气了。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了。”
她有些迷茫,眉头还皱着,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她挣扎着推开杨明,又随手折了一根树枝,似乎想要推演下杨明的话,是否就是正确答案。
但她只走了两步,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她耗尽心力,又在雪地里整整穷思一夜,最终染了风寒,病倒了。
杨明被师父狠狠责骂了一顿。
师父是寺里的主持,被自己这个给予厚望的徒弟给气的浑身发抖。
“混账!你……你怎么敢!怎么敢让她猜你的那些无聊,无用,无知的破烂心思的!”
杨明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竟然还累得她高烧不止!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是你我,就是整个寺里的一百零八名僧众,都要给她陪葬!”
“师父,对不起……”杨明跪在地上,袒露出自己的脊背,“请师父责罚……”
主持毫不犹豫,就是一棍子直接打下来,将杨明的脊背差点打断。
红色的棍印留在其上。
最终还是一旁的师兄拦住了主持。
“师父,不能打了,再打就打死了!”好几名师兄闻讯而至,跪下泣血哀求,“明师弟不懂事,还不会照顾小孩……他自己也是个才七岁的孩子啊。”
主持举起的戒律棍在空中颤抖,最终流下两行老泪:“罢了……杨明,你去贴身照顾她。若她活了,愿意原谅你,我便饶你;若是她……若是她有甚意外,你……你便自裁,永堕地狱吧!”
杨明捡起主持丢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绳子,跪下低头:“是。弟子……弟子知道……她若生,弟子……从此往后,绝不违逆她;若她死……弟子……弟子愿……愿……”
杨明哽咽难言。
他只是默默的将那根绳子,收入怀中,又穿好了僧袍,朝着师父行了拜别之礼,就此朝着她所住的禅房走去。
她住在寺中最好的小院内,连广恩公主都不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杨明缓步走进禅房的时候,肉肉正守在她的床前,见到杨明来了,就扑到他怀里,还不太会说话的肉肉,抽着鼻子,奶声奶气地说:“明哥哥,她……她烧的好烫……”
杨明将肉肉放下来,摸了摸肉肉的脑袋:“乖,这些年哥哥不能照顾你了。”
肉肉说:“啊?”
“我已经拜托寺外庵堂里的妙静比丘尼照顾你几日,你听话。”杨明对着等在门外的妙静合掌行礼:“麻烦您了。”
妙静点点头,又颇为不解:“你师父也真是的,寺里怎能收留女子?就算是收留,都是僧人,如何懂得照顾小女孩儿?还不如让这两个女孩儿,都交由贫尼照顾。”
杨明说:“师父所为,自有他的深意。”
杨明又说:“师父说,寺中皆是男子,广恩公主便交由您照顾吧;但‘她’不行……师父说,‘她’必须留在寺里,让我亲自守护。”
妙静不再多言,抱着肉肉离开了。
离开前,她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又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被寺里的主持,如此看重,如此护持。
甚至,赶得上供奉佛祖了。
然而妙静却只看到杨明挡在她身前的小小身板。
妙静看了杨明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杨明师弟,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