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第1章 老去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老了的时候，是在十七岁。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上学，骑得又快又野，在路过拐角的时候迎面过来一辆卡车。

我忙不迭把龙头用力一扭，卡车躲避过去了，我却不得不摔倒了。

那是夏天，我穿着绿色的夏装短裤，光着膝盖，膝盖磨在水泥地上，擦破了皮。

这一幕正好被我当警察的父亲路过看见，他跑过来就责备我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又说摔破了膝盖这该怎么办。

我不以为意，连我爸要带我去旁边的医院给伤口消毒涂药我都拒绝了。

我说：“一点小伤，很快就好。”

我骑着自行车继续狂飚而去，耳旁的风呼呼地往后飞。

我是迟到高手，手上戴着的表，秒针调的和学校的秒针一样。每当下课的前十秒，我就会开始倒数。

“十，九，八……三，二，一！叮铃铃……”下课铃声会一秒不差的准时响起。

因为这样的准时度，我每次飞奔去学校的时候，也会卡秒。

对，就是以秒计的。

我那时候，膝盖上流着血，我爸在后面开着警车追我，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手腕上的以秒计的时间。

我不记得我爸是什么时候放弃追我而掉头走的。

或许是觉得开这个警车在街上追一个彪自行车的女生丢脸，也或许是接到了什么紧急任务，又或者是知道追上了也没什么用——总不能把我的自行车搬到他的警车上，然后送我上学吧。

再说他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允许。

我停下来不要时间吗？

把自行车搬到那个面包车警车上不要时间吗？

他等红绿灯不要时间吗？

我是掐着秒表狂飞向学校的自行车！

那次，我当然没迟到。

在还有十秒上课的时候，我赶到了教室门口。

老师本来想要说我两句，大约是看到了我膝盖流血，满头大汗，于心不忍；

也或许是因为我成绩好，在班里是前几名，对我格外宽容些。

总之，老师看了我一眼，就让我进去了。

当我坐在我自己的座位上时，正式上课铃响起。

我翻开书，可能是英语书，也可能是政治书，也可能是数学书，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个坐在我前面，住在学校旁边教师家属楼的男生，又迟到了，被老师在门口罚站，整整十分钟。

十分钟后，他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也就是我的前面的位置。

那男生坐到座位上第一件事，就是趁着老师不注意，递给我一张卫生纸，跟我说：“你膝盖破了，还在流血。”

我被惊呆了！

低头看了眼。

这一眼大受打击。

我记得小时候，也常常在院子里跑着玩儿，膝盖在水泥路面经常摔破，但还没有等我赶到大院的卫生室，让医务兵给我擦碘酒的时候，伤口就自己结痂，好了大半了。

可那时候，那个破掉的，还在流血的膝盖，在我的认知里面，应该已经结痂的伤口，竟然还在往外渗血。

那个血珠非常小，针尖一样，也很密集，就这么一点点的往外渗血。

我脑子里哄的一下，一片空白。

在一片空白中，只有一个声音来回回荡：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还在流血呢？

大概是过了几秒，也可能是过了几十秒。

我的心中突兀的跳出一个念头：我老了。

因为老了，所以修复能力不如从前。

所以……我都飞奔到教室了，它还在流血！

我不服气，我想我怎么就老了呢？

我想，这伤口应该下课就不会疼了，明天血痂就差不多了，最多再过两三天，血痂就掉了，伤口就完全好了。

可是……

我等着，等着。

我记得很清楚，等了足足有一个星期，血痂才掉，伤口才勉强修复。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意飞车，再也不敢无所谓的弄伤膝盖了。

因为，我发现……我老了，如果再受伤，会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够修复好。

那个夏天，这件事让我恍惚了很久。

我看着镜子里十七岁的脸，觉得好像是老了一点。

这是我第一次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老了。

第二次是我二十三岁那年。

大学毕业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深圳闯荡，那时候流行北上广，不，北漂还没流行起来，最流行的淘金的地方是深圳。

我那时候和同学租了个城中村，因为身上没钱，五个女生住一间房，买了一张席梦思，我们横着睡。

睡了不到一个月，一个同学被她姑妈喊回去，她姑妈是教委的，回去当高中老师了。

又睡了十多天，我终于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皮包广告公司做美术设计。

那个公司是个夫妻店，除了那两夫妻以外，连带我总共三个员工。

找我进去的是我们的小头头，我记得那年他二十五还是二十六，是个男生。

他说他结婚了，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到四川老家，开个小卖部。

但是还年轻，不想就这么平庸一辈子，所以想出来闯闯。

那时候我心里想：你都这么老了，还闯啥呢？出来闯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儿。你应该回四川老家，好好安生的过日子。

结果在那里只带了一个月，刚刚拿了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等到试用期第二个月工资长两百的许诺，我就回老家了。

因为我妈操心我的婚事，喊我回去跟男友结婚。

当时的男友跑到深圳找我，说让我跟他回老家见家长，然后就把婚事定下来。

我没有跟他一起回去，我在另外一个朋友那里呆了一个星期后，自己从深圳回了老家。

我不想结婚。

虽然我妈说我年纪大了，再不嫁是老姑娘了，可我真的不想结婚。

我想要单身，一辈子单身。

哪怕不单身，也要在我老了以后，再想结婚的事情，比如……三十岁？

我在家了过了好几个月，随便找了个工作应付着，我爸喊我考公务员，说里里外外都说好了，只要我成绩过关，就能去上班。

我妈很开心，表示你成绩不错，考公务员对你来说那简直是太简单。不像楼上的哥哥，是赖学生，考了一年那么简单的考试都还过不了，一直在家啃老。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要干什么，记得是秋天，我穿着我妈刚刚给我买的黑色呢子大衣，在路上乱逛。

突然，我在街上的玻璃幕墙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那是面黑色的玻璃幕墙，镜子里的影子，看起来很苍老，很苍老。

我的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丝悲哀。

我竟然，已经这么老了……老得……都和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我在镜子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想起小时候的很多愿望。

我要当个宇航员，飞向人马座；

我要当个科学家，拥有一座岛搞研究；

我要当个服装设计师，没日没夜的拼命创作；

我要当个将军，率领大军踏平天下；

我要练成绝世武功，比天蚕神功，九阴真经还要厉害的那种，成为武林第一美女第一高手……

这些愿望，随着我的老去，都像从地面升起的泡泡一样，被时间的太阳，照亮，又挤破。

那一天，我的心中，充满了忧郁。

那一天，我下定决心，为了对抗老去，我要拒婚！

谁来劝，谁来说，都不行！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老去的恐慌，做的第一次抗争——似乎不结婚，就不会步入婚姻；没有进入婚姻，我就不会变成妇女；就不会老去，就会，永远都是一个姑娘。

似乎，如果我拒绝接下来的人生，时间就会为我停留在这一刻，让我不再老去。

似乎，如果我不再老去，我就可以有无尽的时间，重拾我年轻时候的所有梦想，就可以真的，在浩瀚无边的宇宙星河中，驶向人马座……

在这之后的很久很久，我都忘记了我的年纪，我偶尔会看到一些关于老去的文章。

比如，女人看起来体态衰老，是从腰变粗开始；

比如，如果不能接受新鲜事物，就开始老了；

比如，如果喜欢回忆以前的事情，就老了；

比如……

我再也没看过秒表，我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高中生，突兀的喊了我一声：“阿姨”。

我问跟我一路同行的老公：“我老了么？”

老公立刻说：“没有！高中生瞎喊，我上高中那会儿，看见商场里卖东西的小姑娘，都要喊阿姨。”

我默不作声。

他又立刻说：“人家其实也才比我就大个两三岁……哦，不，也可能比我还小！”

我默不作声。

他说：“大概因为是我少年白，你走在我身边；人家看见了我的白头发，觉得是叔叔，所以才喊你阿姨的！”

我默不作声。

他还说：“我们辰辰最漂亮了，最可爱了，脸嫩的能掐出水来，一点都不老。”

我依旧默不作声。

我知道，我再也不是那个，十七岁那年，骑着车在路上狂奔，摔了一跤，摔的膝盖流血，还一点都不觉得疼，能够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骑着车继续飞奔，连警车都赶不上的女孩儿了。

也不再是那个站在玻璃幕墙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沧桑的女孩儿了。

我，是那个，被这样的女孩儿，喊“阿姨”的人了。

不过没关系……男生是不会这样子喊我的，男人也不会这样子喊我。

他们会叫我的名字，他们会说我“你好时髦”“你看起来好小”“你还没结婚吧？”

几个女生说我老不老的，有什么关系？

我老还是年轻，在女人堆儿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我还年轻，毕竟，公司里的新人，只会喊我姐；

我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我离老死，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很长，很长。

隔着光年的距离……吧？

吧？

吧？

吧？

直到有一天，我在试一件裙子。

我一边试一边偷偷地看旁边年的导购，我觉得我化个妆，穿个新衣服，在镜子里看去，似乎也不比她大几岁，所以我想，我还很年轻。

身边的朋友突兀的说：“我的一个同事，高血压走了。”

我说：“啊，英年早逝啊！”

“没有，他上班的时候，体检就身体不好，去年退休了，结果一下没适应，就冲了。”

我一愣：“退休？”

我看向我的朋友：“一个退休的同事走了，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丧？”

“因为我明年也退休了。”

我拿着衣服的手有些烫。

“你……明年就要退休了？可是看起来还不老啊。”

“是呀，我也觉得我很年轻呢！你呢，你什么时候退休？”

“哈哈哈，我要干到八十岁！”

“可以可以！”

那天，一路上，我都在看镜子。

我觉得自己很年轻。

比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年轻。

眼中没有沧桑，也没有成熟和事故。

我又想，我这朋友比我大了十多岁，所以是她老了……

不，她们国家单位，福利好，退休早，她也不老。

她……哪怕跟我吐槽她儿媳妇如何如何，她也不老！毕竟，她也会吐槽婆婆如何如何……

有个儿媳妇……并不能说明她老了。

那天，我逛了一个又一个的店子，照了一个又一个的镜子。

最后得出结论。

我和她，都不老！

都年轻着呢。

哪怕，偶尔听到周围的朋友离世的消息，哪怕，走在街上，有人叫我“婆婆”，我也没老。

有一天，我不小心跌到了。

一块淤青，过了整整三个月，都还没消。

我去看医生。

医生说：年纪大了要注意，就是稍微有点磕磕碰碰，就很难好。

我说：“我今年还挺年轻的，真的……”

医生看了眼我的身份证，笑了：“是的，挺年轻。”

我说：“年轻多好啊。”

我说：“我真希望，能够有二十岁的身体，不，三十岁也行……四十也可以……让我有五十岁的身体也行……”

医生说：“心不老，人就不会老！”

我也笑：“是，我就是心不老，人……”

我一扭头，看到了镜子里的人。

她不老，她只是，背后站着死神。

若最终都会归入了他的怀抱。

若结局都是沉入了他的国度。

若无尽的永恒都是和他在一起。

其实也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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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