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苦辣咸 第3章 第 3 章

江司甜的命说不上是好是坏，有个词叫物极必反，和她完美适配。

十五岁往前，她住上海，父亲江慎是重点中学的校长，母亲司婷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老师，她也算书香门第的淑女，风光无限，同学揶揄她，说她是公主，她也能心安理得收下这一称呼。

祁跃是她的青梅竹马，江家和祁家门对门，他俩在一床被子里长大，亲密得跟孪生兄妹似的，这份关系破灭得也微妙——因为后来两人真成了兄妹。

江司甜的母亲和祁跃的父亲出轨了，就在她十五岁那年，两人被祁太太抓奸在床，手机“咔嚓”一声，铁证如山。

祁太太一向温温柔柔，那次却发了好大的脾气，对司婷大打出手，祁先生甚至不敢拦。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闺蜜，祁太太没半点对不起两人，她崩溃得不行，最后发现没法怨恨任何人，她贤良淑德，重情重义，祁家早就发财了，她舍不得司婷和江司甜，迟迟不肯搬家。她自认比不得司婷的美貌才情，却怎么都不信会被闺蜜背叛。

这件事闹得很大，祁家在上海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祁太太曝光了两人的奸情，结果连累江慎和江司甜一起被攻击，她又恼怒，又羞愧，干脆纵身一跃，自杀了。

祁家很快压下了流言蜚语，但挽救不了已经陨落的生命，江司甜的父母离婚了，司婷不要脸，又风风光光地嫁了祁先生。

祁太太尸骨未寒。

江慎没脸面对祁跃，没脸面对那千只万只的眼睛，于是带着江司甜逃回家乡——棠城。

棠城那时候还是个县城，算上镇上的中学、职高，加起来也就四五个学校，一个萝卜一个坑，江慎没再继续做校长，在县城里唯一的重点中学当了个数学老师。

江司甜就读那所中学，她参加入学考试，成绩优异，升重点班，读高一。

江慎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比起上海黄金地段的大平层，那套房就是老破小，步行房六楼，两室一厅，一梯两户门对门。

搬家那天，楼下立着几个高高大大的小年轻，红毛绿怪难看得惹眼，只有一个黑毛最正点，鼻梁高挺，下颌英俊，但刘海长，零零碎碎遮着眼睛，嘴巴里咬着烟，站得流里流气。

他站C位，比身边人高出一头，红毛绿怪看他的眼神里有畏惧，江司甜匆匆扫一眼，觉得很讨厌。

江司甜暑假等开学的那段时间不好熬，她在棠城一个朋友都没有，整天宅在家里，江慎偶尔出门，有时候是学校有事，有时候是回上海，卖车卖房什么的，江司甜从不过问，有时候她想联络祁跃，问问他的近况，想安慰他，但碍于两人现在的关系，她又觉得难堪。

祁跃也没联系过她。

临近开学，江司甜忍不住出门，逛街买高档的裙子、轻奢的头饰，买护肤品、试香水，蛋糕店吃两口苦中带甜的巧克力蛋糕，不喜欢就放着不管了，再找间咖啡厅坐着喝咖啡，听着店里无聊的流行乐打瞌睡，最后去了趟花店，买一捧小雏菊抱回家。

高高的黑毛倚墙堵着窄窄的楼道口，他穿廉价的黑T和大花裤衩，围着一条肮脏不堪的明黄色围裙，脊背松垮，嘴里有烟，吊儿郎当地吐烟圈，腿边还放着两大袋，红的白的相交——是大块大块的猪肉。

视线对上，蓬乱又碎长的刘海里遮着的两只眼睛，黑沉得像窟窿，白白的烟雾在他脸上浮动，尤衬得那两只窟窿看不出深浅。

江司甜那天穿了温柔白净的裙子，清爽的绿色小碎花，领口一圈漂亮珍珠，裙摆一圈细腻蕾丝，长度在小腿中，露出最细最好看的部位。

她怀里捧着可爱的小雏菊，另一只手提着两个袋子，一袋是护肤品，一袋是新衣服，都是硬纸袋包装，上面映着金光闪闪的英文字，看起来就昂贵、高级。

“喜欢野花？”他俯下身，略微凑近一点，混杂着汗水、血腥和油腻的味道铺面而来，他却像野狗一样在她周围嗅嗅，发出不文雅的声音。

江司甜皱着眉往后退，高贵清冽的眼睛警惕地望着他。

她看他，他也肆无忌惮看她，雪白的长颈往下，是两弯柔柔弱弱的锁骨，细胳膊细腿没多余的肉，一双手格外纤细修长，如玉雕就——不沾一点阳春水的那种。

长睫毛下那双高贵的眼睛并不畏惧他，江司甜挑高眉毛，语气骄傲：“这是小雏菊。”

话音刚落，楼上噔噔跑下来一个女人，浓重乡土风的中年妇女，碎花衬衫朴实无华，一张脸上唯一好看的是眼睛，明媚的大眼睛双眼皮，鼻梁微塌，嘴唇干裂。

她停在梯级上笑，用十分蹩脚的普通话和江司甜打招呼：“你是隔壁江老师的女儿吧？”

“小甜？哎哟，可比江老师说的漂亮多了，成绩又好，不像我家这个……”她温柔地说着，又狠狠地盯了一眼高个少年，口吻转瞬就变粗暴，“陈速！你有没有好好跟小甜打招呼？”

扭头回来又是一张生硬的笑脸：“有几天没见江老师来端饭菜了，是出差了？小甜你家里有吃的吗？没有等下阿姨让陈速来给你做？”

“谁要给她做饭？”陈速不悦地嘟哝一嘴，拎起腿边两大袋径直走远，那背影威风又跋扈，健壮的两条手臂鼓起肌肉和青筋，在阳光下油亮得让人觉得烦躁郁闷。

“小速！”女人叫他，又匆忙向江司甜笑了笑，碎步追上去了。

“你前面那戳头发什么时候剪掉？乱糟糟难看死咯！开学前必须给我剪掉！像个人样？”

“今年必须给我好好念书！不准你再和那些小流氓鬼混！”

“听没听到哦？”

“哎呀，都说我不想读咯！”

……

母子俩的声音渐行渐远，骂骂咧咧几句后，就彻底听不到了。

江司甜转身上楼回家，冰箱打开，上面只有酸奶蛋糕生鸡蛋，下面是冰淇淋速冻水饺汤圆，厨房灶台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外卖，都不好吃，都没吃两口。

她连鸡蛋都不会煮，打开手机搜食谱，查鸡蛋怎么煮，寥寥几句很简单，从小到大十全十美名列前茅的大小姐果断开火煮蛋，煮出来也完美，只是吃着没味道，咬了半个扔桌上，不吃了。

江司甜嘴巴挑剔得很，从小到大都吃不惯外面的饭菜，江慎高知大忙人，司婷弹钢琴的手又金贵，谁也不会伺候人，家里的保姆都换了好几拨。

搬来棠城后，江慎也没下过厨，都是从外面买，试了好几家店，终于试到了让她满意的。

原来是隔壁那家人开的店。

江司甜窝回床上，打开空调，打开音乐播放器听钢琴曲，茫然地盯着书桌上雕花精致的透明玻璃花瓶，以及里面的小雏菊，手指跟着旋律不自觉地动，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抹掉眼泪，终于摸出手机，给祁跃发消息。

江慎走之前给她留的生活费，根本用不完，买往返上海的机票绰绰有余，她想去祭拜祁太太，想和祁跃说说话。

自从司婷出轨后，两人就没说过话，同班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从前影形不离的两人硬是装着看不见彼此，那种别扭感觉比完全陌生还惹人心酸。

然而消息根本发不出去，祁跃把她拉黑了，这是江司甜始料未及的事。

看着发不出去的消息，打着一通又一通对方接不到的电话，她咬牙陷入沉默，自责变成委屈，委屈变成怨恨，怨恨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窗外天都黑了，江司甜揣上手机出门，根据江慎留下的便签地址，找到“小陈饭馆”这家店，其实就在小区出门拐个弯的小巷里，离学校近，这附近全是小饭店，主要做学生的生意。

暑假，又是这个时间点，只有准高三重点班的零星几个学生会把学校当自习室，所以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了，但小陈饭馆还开着，灯光昏黄，隔着一条窄窄的单行道，里面两个对立的人影，好像在吵架。

女人的声音是熟悉的质朴温和，就算生气，也是压抑着怒火的委屈：“这是明天买菜的钱不能拿！”

“死婆娘滚开！”男人的声音则暴躁不耐。

“求你了陈伟强！这个钱不能拿，求你不要赌咯，小速还要上学，拿了店开不……”

女人哭哭啼啼，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桌椅板凳稀里哗啦倒地的声音，两人打起来了，狠辣扇耳光，皮包着骨头砸在地上，哀求声音更大，而男人则更加暴戾疯狂。

“**死婆娘还敢跟我提那个狗杂种！***撒手，房子铺子都**是老子的，**钱给老子，你**想弄死老子啊！”

江司甜哪里听过那么不堪入耳的脏话，她一双腿冰封似的，在大热的夏天冻在原地，自觉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正想转身逃离，身后轰隆隆一阵，电瓶车摔得哐当巨响，一条高瘦的黑影火箭一般从身边发射过去。

她颤抖双肩回头看，看到电瓶车还在持续疯转的两只轮胎。

前面，触目惊心的一幕正上演，陈伟强捏着一把钱跌跌撞撞跑出店铺，还没来得及过马路，就被身后挟风飞来的椅子砸得重重倒地，红的绿的钞票落一地，那椅子也摔断一条腿，陈速拧着一把寒光雪亮的菜刀迅速逼近，他刘海剪了露出了眼睛，此时淬了火的红，长腿一跨顶着陈伟强的衣脖儿坐他身上，寒光一闪——

江司甜没敢看。

女人惊呼一声，跌坐在地，嘴皮连带牙齿都在战栗。

那把刀砍进了陈伟强耳边的水泥地，陈速咬牙切齿地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撒手提刀站起来，额前汗水大颗大颗的，连成线顺着轮廓下滑。

下一秒，目光扫向江司甜，宇宙黑洞般的一双眼睛，复杂、恐怖。

在她的脸上短暂停留，然后收回视线，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钱。

陈伟强瑟瑟发抖，好半天才回过神，裆下尿了一大片，他眨眨眼，看看后面的女人和少年，又看看路过吓呆的江司甜，颤颤巍巍站起身，浑浑噩噩地从反方向走了。

女人指责儿子的话一句也没说，只是无声地擦掉眼泪，接过他手里的刀，陈速进店铺收拾满地狼藉，女人看向江司甜，明明惊魂未定，却还是温声温气地问：“小甜啊，吓到你没有，是不是还没吃饭啊？”

“进店里坐，别怕，小速在他不敢来。”女人向她招手，“阿姨给你炒两个菜，鱼香肉丝喜不喜欢？”

她都这样邀请了，江司甜没办法拒绝一个刚被暴力对待的女人，她抿抿唇，走过去，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地上瞄，瞄到刚才被刀砍过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坑。

店里乱七八糟的，一时无处落坐，直到陈速收拾出一张桌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