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月 第3章 第 3 章

周奕做了几日，总算把沈温画的那一批团扇做好了。沈温要的团扇的确雅致，但也意味着对工艺要求高。周奕日想夜想，才做出满意的，由周景一大早带去沈家。

晚上周奕去沈家，正欲和妹妹一同离开，后屋的门帘却被掀开，却是沈温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两个团扇，道：“周公子，请等一等。”

周奕发了一下懵，才反应过来，僵着身子问道：“沈姑娘，不知有什么事”

沈温微垂眼帘，看着扇子，缓缓答道：“请周公子上前来，我将扇子指与你看。”周景亦在一旁看着听着。沈温一边说，不时微微抬头询问周奕，周奕都一一应了。

好不容易出来，周奕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他害怕妹妹笑话，便强自镇定，咳嗽一声，独自在前面走。夜色下，周奕看不清妹妹的神情，只听见她忍着笑。周奕没吭声，只恼着加快了脚步。

春日渐深，暖意更胜。

周奕从此经常和沈温说话，讲些扇子的事。周奕的团扇技艺日益精进，沈温就设计些更精致的扇子。因此，一些细节之处更需下细跟周奕说。这些扇子做出来，再绣上刺绣，新丽讨喜，常常一摆出来就被买走了。

渐渐入夏了。荷叶展开，荷花盛放，河水青绿，生意盎然。周奕觉得沈温的衣服颜色似乎浅了，与她一起时，她虽然言语依旧不多，但有时却隐约可见笑意。

团扇更加好卖，周家的灯常常亮到很晚，每次深夜做工时，周奕总忘不了山塘河桥头的月亮。他觉得，天这么热，到处都是汗臭和喧嚣，却总有一个地方，好似一片绿荫，只要靠近就会顿感清凉、满心芬芳。

一次，沈温要团扇要得急，周奕便托高娘子告诉妹妹，让她晚上自己回家，周奕赶回家做工。周景听闻哥哥这么急，猜想他一定没吃晚饭，回家后架起火，做了青团子送到哥哥房间。

她放下碟子，轻声说：“哥哥，我给你做了青团子，你饿了就吃一些。别做得太晚，早些歇息。”

周奕胡乱点了下头。周景又剪了周奕房里的灯芯，才悄悄地退出去。

周奕只顾自己加紧做团扇，也没顾其他，做完既定内容，仍觉精神百倍，手指也做得顺熟。四下里寂静无声，山塘街桥头的绿影又浮上心头。

周奕心中绿影之思无处安放，就信手额外做了一把团扇，做成只觉清雅莹润，气韵悠长。他默默看着团扇，片刻后才放到桌上。

周奕手上闲下来，顿觉月露寒意从四面向他侵袭。抬头一看，却发现天已朦朦，正是万物皆新，天际辽远的时刻。

第二日清晨，周奕便出门去若水堂做工了。晚间接妹妹的时候，周景说，“今日把团扇带给温姐姐时，不知为何，温姐姐对着其中一把看了许久。我也上去看了一眼，那扇子果真精妙，我正赞叹着，温姐姐轻轻说了一句......”

周景一下忘了那词，想了一想，惊喜地说，“清风朗月！对了，清风朗月。确是这样，看了就觉得身心舒畅呢。”

周奕最开始只含笑听着，听到后面才觉不对。

“那把扇子......是不是绿色的？”

周景道：“对啊，其他的都是白色的呢。”

那就是他昨晚额外做的扇子。没曾想，竟混着既定的扇子，被妹妹带到沈家去了！

周景接着说：“温姐姐后来问我，说那扇子虽极妙，却不是她的，可能拿错了，让我回来问问你。”

周奕正觉得窘迫，想到了沈温低头看扇子的神情，却鬼使神差地说：“让她留着吧。”

周景亦是愣了愣，惊奇地看了周奕一眼。

周奕顿觉失言，耳根通红、神思慌乱，正想着怎样修正，一轮圆月却忽然闯入他的眼帘。正如他那日在桥头石阶上看见沈温洗衣一样，那月亮正将满未满，金黄明亮。

他的心顿像浸入一碗温水一般，慢慢沉着下来。

往前又走一程，他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扬起。蛙声一片的宁静中，他静静重复了一遍：

“让她留着吧。”

夏日渐深，天气愈发热了。阳光明晃晃地铺下来，将石板街照成麦子似的颜色，酷热逼人。其他大半店家到中午便要午休，掩起门来躲在阴影里昏昏沉沉地睡，而若水堂顾客激增，不得不赶工。即便如此，若水堂的师父是个有手艺有德行的老人，也让堂里的年轻人们吃了晌午饭，休息一会再回来赶工，只是午休时间没那么长而已。

周奕忙了一上午，正略带倦色，再加上是夏日，到了中午未免犯困。他合计着到山塘河边纳纳凉，洗洗脸，却没曾想在那柳树下面靠着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有人正拍着他的肩膀：他的师弟来寻他来了。他带着睡意站起身，师弟仍在耳边念叨：“我们都做了好一阵了，仍没见你来，师父就料想你肯定在外面睡着了，于是让我来寻你。”周奕听着，正收拾自己的衣着，给师弟道谢，转身一瞬，余光却发现一抹浅绿色身影在山塘河对面的石阶上。周奕一看，那的确是沈温，掀起帘子进去了，留下帘子在微风中晃荡。他竟还不知道，这个位置能看见沈家的石阶。沈温也应该没看见他，毕竟这么多柳树遮掩。

周奕和师弟刚不走多久，却听见一阵琵琶声从河对岸传来。那琵琶声浑然如玉珠，清润婉约，一番江南风情。师弟先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弹会琵琶倒送来凉风了。”周奕自暗暗微笑。

此后，周奕中午一得空便跑到河边来，希望能遇上沈温弹琵琶。没料到，沈温竟日日弹。有时候沈温练新曲，琵琶声断断续续，周奕亦乐得听个好玩，顺便乘凉。

一日，周奕接完妹妹，见空中月亮正圆，想起今日不是十五，却是十六。又正好手头没事，便去买了点酒，一些小吃食，带着妹妹坐在桥头赏月亮。

周景问：“须我去叫了温姐姐出来吗？”

周奕道：“按你温姐姐的性子，她不会出来。况就算她愿意，高娘子也必不高兴。”

于是两兄妹随意在沈家对岸找个位置坐下来，虽有些蚊子叮咬，但两人仍是欣悦。

沈家的窗子映着摇曳的灯火，周景指着楼上最左边的窗户，说：“那便是温姐姐的房间。”见里面正黑着，周景又道：“可能是在楼下做事情。”

两人便静悄悄地望着月亮和窗户，山塘河中水波荡漾，一片宁静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琵琶声又从沈家传出来。周奕听着熟悉的旋律，嘴角不由轻轻弯起，水光映在他脸上，温润流光。

琵琶声绕着柳树和水波，一点一点在宁静的夜里荡漾开来，不知会入谁的梦，又会流到谁梦中的青草地中。

此时圆月正直直地挂在半空，莹润的光照下来，在水中映下它的影子。一片柳叶正飘落，落到了水中月上。等待了许久，终成月圆之势。不过那琵琶声中却隐隐带着忐忑：

月正盈时，亦将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