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折亲自下楼同王婆说,她要见秦孟乐。
秦馆里的人都称秦孟乐为馆主,很少有人堂而皇之的说,要见秦孟乐。
王婆不敢耽搁,因为姜折是姜家的女儿。她不需要知道姜六小姐和馆主有没有私下的交情,只怕自个儿耽误了事情,让秦馆这块地方没了安生。这个世道里的安生是多不容易有的啊。
很快,秦孟乐似乎也很急切,让王婆把姜折请到秦馆的茶室去。
姜折一踏足秦孟乐的茶室,就被里头暖烘烘的温度折腾了一番。
这里面也太热了......秦孟乐的身体是差到什么地步了?姜折走进去的步子都快了几分,“秦孟乐?”
果然,姜折听着了秦孟乐的咳嗽声。
循着声音的方向,姜折摸着进了盥洗间。
秦孟乐咳得像是要干呕出来,“咳咳!咳......嗯!来了啊。”
姜折不纵容她,“你还有精力注意我?怎么没把你咳死在这!?”
这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在姜折第一回见到秦孟乐的时候,她就有些咳嗽。当时没有那么严重,她也还不会像这样子畏寒。当时......
当时,秦孟乐是个什么模样呢?姜折回忆里,秦孟乐和相宜不一样,这人似乎从不会畏惧,也不知什么是畏惧。出国前,秦孟乐刚刚成为秦馆这条街的主人,离开之前她与秦孟乐还有一场践行酒。
那时秦孟乐一身妖娆的旗袍,端着小杯子,绕着酥酥的话音:“姜六姑娘啊~此去可不要带个金发的异类回来,咱们这儿可容不下~”
“少说风凉话。”姜折不屑,“不过两年的时间而已,眨眼便回来了。”
秦孟乐大笑:“那咱们便两年后再见吧~”
两年前的秦孟乐,身子根本不会这么弱气。
扶起秦孟乐,姜折扶她到沙发上坐着。秦孟乐身子无力,沾到沙发上便软绵绵的躺倒在上面。
气虚之人,说话都是气声。秦孟乐遮住嘴,忍住喉咙上的痒意,“姜折...你忽然要见我,是想做什么?”
“不急。我更想问问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姜折搬了椅子,坐在秦孟乐对面。
直了直背,秦孟乐不悦,“审犯人呢?阿折,你什么姿态来问我这些。”
屋子里窗户开了不大不小的一条缝,炭火在跳,姜折动手拨弄,“你的身体出什么事了?”
褐色的木桌子上放了几瓶西药,全是洋文,姜折正要伸手去拿,那药就被秦孟乐一把夺了过去。
把药瓶往自个儿的怀里一揣,秦孟乐瞧姜折的眼神变得饶有兴致。“怎么?你这么关心我啊,那怎么不早点儿来秦馆找我?你不是一直瞧不上秦馆吗,冲着谁来的?”
这么问就实在是明知故问。她的披肩在盥洗间里沾上水渍,挂在肩膀怪像个垂泪的老人。
“刺猬。”姜折吐出两个字,伸手。
还以为她想要从自己怀里把药瓶子抢过去,秦孟乐捏紧了药瓶,“你干嘛!”
结果姜折拽住的是她的披肩,稍微使了一点儿的力气就扯了下来。
“都湿了,帮你挂起来。”
方才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她到底藏了什么药。可她那样防备,姜折忽而觉着,无甚意思。人人都有秘密,何必要硬生生挖出人家的秘密来看。好友也得有分寸。姜折没有窥看别人秘密的癖好。
秦孟乐眼神闪躲,“哦......动作那么大,吓着我了。”
等到姜折重新坐下,秦孟乐正想说什么,姜折先开口:“临河那间的丫头,你多关照些。”
临河那间?“净安阁?”果真是为了那个...叫相宜的丫头。
净安阁原先是个佛堂,老馆主死了,秦孟乐直接给改成了临河的雅室。
“你喜欢那小丫头啊?”秦孟乐凑近姜折,桃花眼里闪着水雾。秦孟乐的眼睛不算很大,却是五官里面最吸睛的,长睫轻轻颤动,跟她呼吸是一个频率。都在等姜折的回答。
姜折哼笑的瞥过她的眼睛,说:“还太小了。”
她追问:“要等她长大?姜六姑娘这么有耐心呢?”
调侃的意味太明显,让姜折不太舒服。
“我预备让她去四哥的学堂上学,秦馆主放人吗?”
秦孟乐眼里的光亮黯淡下来。没听错吧?让秦馆的女人去学堂上课......呵。恐怕也只有姜折这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还理直气壮地同自己要求。
太无礼了,太无理了。秦孟乐当下就想把这人撵出去!!
姜折没看她,不晓得她脸色难看的发白,“她才十五岁,是去学堂正好的年纪。我会去和四哥说清,给她办入学。之后她每日要进出秦馆街,你别阻拦她就是。”
秦孟乐动了气,又咳嗽几声,“姜折,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那丫头......对了,是叫做相宜。她说白了就是个妓子,你见过哪个妓子去学堂的?”
“没有的话,她就做第一个。”姜折不看她,也不松口,帮着把屋里的窗子开得更大些,“你不想要的,总不好叫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选择吧。”
这话戳心窝子,秦孟乐愣了几分。
这人还是这么狠,说起话来一点儿都不好听!姜家养出来的女儿,都会咬人的。
“秦馆主,我十五岁时也有很想做的事。”她说这话声音很轻,窗子开得大,一半的声音都散在风里。但她晓得,秦孟乐听仔细了。
“你给我......滚出去!”秦孟乐气得发抖,咳嗽的声音更大,“滚!”
“好。”姜折转身就走,还将门给她带上了,“明天,我让人来接她。”
门阖上。秦孟乐想也没想,抓起怀里的药瓶子就摔了过去。砸在门上,瓶子碎了个彻底。
什么个玩意儿!都是压人的狗东西!去外面学了两年,回来就只会欺负人了!她快到三十才遇着姜折,那时姜折正好也是十五。
“姜六,你个狗屁玩意儿......”身子上不爽快,她骂人也骂不响,声音压在嗓子底下,“就只会欺负我。你知道什么啊你就说这些话...狗屁玩意...狗屁!”
......
次日一早,姜折差人送了学生的新装。比姜折送的那一件要普通一些。
王婆端着衣裳上楼找相宜,给她梳好头发。细细软软的头发给编成两个辫子,在两侧肩上摆的很端正。王婆看她,是越看越满意:“真好看啊。”
她年纪大了,外面人说的那些个话都开始听不懂。但不妨事,到这个年岁,在秦馆待了大半辈子了,她也瞧见秦馆的姑娘可以出去念书了。
也不知馆主怎么就许了这事儿。她多看相宜一眼,都花眼睛,酸鼻子,“馆主许你出去念书,你可得好好念。别让馆主寒心呐。”
相宜懂事,牵着王婆的手,轻轻拍,“您放心。我懂得......”
这机会是姜小姐和馆主给的,她就算不吃饭了,再不碰琵琶了,也得要好好念书的。
王婆送她下楼,告诉她姜家的人就在街口等着她。
相宜背着新的书袋子,走过秦馆街的各个门头,瞧着红色的灯笼慢慢都到了自个儿的身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馆的街道真大啊,那日走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大。
街道上是一间一面的阁楼。每一间里面都住着姑娘们,她们有的打开窗子的缝隙,在看她。秦馆是有规矩的,不可以多事。馆主在秦馆里,大家都守规矩,就算再怎么样好奇,也不会出声去问。
可相宜觉着,那些个儿打量自己的眼神,是烫的。
她们每一个都很漂亮,眼里都习惯了装住情意,才能在这里得安生。相宜在心里念了一回,她与这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她遇着的人是姜小姐。
想到姜小姐,她脑子里又跳出姜折的脸。同昨夜梦见姜折一样,她羞了。很难形容姜小姐是什么样的......相宜只有一个打算,下一回啊,再见着姜小姐,她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姜折派来的人站在秦馆的街口,是两个穿着很好的年轻男人。街口还停着黄包车,老师傅甩了甩帽子,盖在头上,招呼她,“姑娘来了啊。上车吧,往后每天早上都坐我的车!”
相宜深呼吸,跨上黄包车。姜家的人没有跟上来,全程没说一句话。
她头一回坐车,坐在车上忽然就很忙,不自觉去摸书袋子,又去理梳好的辫子,“师傅,我该叫您什么?”
老师傅哈哈大笑,接到了长久的话,他日子也能松很多,今日心情大好,“哈哈,您随意!您要是愿意,就叫我老林就行。”
相宜想了想,叫了声:“老林叔。”
“哎!”老林拉车拉得飞起,好在很稳,“扶好啊。您出来的有点晚,咱们得快点。”
那位可是嘱咐了,八点一刻前就得把人送到学堂里面去!
四周都是往后倒去的景儿,相宜咬住嘴里的软肉,迎着风拼命的睁大眼睛。迎面而来的风儿,刮得她眼睛很疼,辫子也散了一些。
迎风泪溢出眼睛。相宜大口吸气,猛猛擦了一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