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叶由茫然地张了张嘴,一个词忽然无师自通地冒到了嘴边——冷却液。
“对,”她镇定地点了点头,“我想买点冷却液。”
“进来吧。”对方没多说什么,转身往里走去。
他的身形一挪开,房间里的景象也立刻暴露了出来,大概是工作间,靠墙的地面上放着各类体型较大的金属制品,角落里还有台用来加工的小型机床,机身泛着不近人情的冽光,偏偏在另一侧有个自制的小木马,透露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温情。
天花板中央一盏卤素灯慢慢地前后摇摆着,灰黑影子也随之摇摆。
忽长忽短,忽明忽暗。
咯——吱——咯吱——
酸得令人掉牙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荡在四面墙壁之中。
叶由停了下来。
有夜风轻柔地从身后来,驱不散屋内的昏暗阴沉,也吹不干渗透背后衣物的冷汗。
弥漫在空气里的腥臭味、钟摆似的影子、黑色长毛的触肢、掉落的内脏组织碎片……电影胶片似的画面从记忆深处零落散出来。
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步子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她,整个人半笼罩在鬼魅般的黑暗里,僵硬的五官显得怪异而冷漠。
咯——吱——
灯悠悠摇过来,一块清晰的阴影落在尖勾似的鼻下。
一副不知何时何地见过的画面莫名其妙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同样的场景、血泊里的人……
叶由大脑轰的一声——他的长相,和那个倒在血泊里被开膛破肚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双枯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老胡:“怎么还不进来?”
“……就来了。”叶由干巴巴地应了声。
她在对方幽幽的视线里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内心安慰自己,这恐怖片一样的气氛,有些迟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对方哦了一声,又慢吞吞地说:“没事的。”
如果不是毫无波动的语气和僵尸一样的死人脸,光听这句话本身居然有点像是安慰。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叶由站在房间中央,头顶的灯一晃一晃,摆动的频率慢下来了。
“Ⅰ型还是Ⅱ型?”对方询问。
印象里,她确实是打算出门买冷却液来着,这点不假,让叶由犹豫的是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出门前做过什么了。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叶由心想,她的记忆力还算不错,过目不忘算不得,但至少在熬完三十六小时以后还能记得两三天内几顿饭吃的是什么,可如今只记得自己走出门——那之前呢?大概是吃饭或者睡觉?可吃的什么?又睡了多久?
细节都是模糊的一片。
叶由一边想着一边答道:“Ⅰ型。”
前因后果都记不清,但一人站立、一人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异常清晰——自己到达店里时对方分明已经死了,可如今的老胡还能走能动能说话的,先前发生的是预知梦?还是说现在的她才在梦里?
她不太确定自己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既然刚刚说了是来买东西的,现在也只能按照剧本演下去。
对方转过身去翻东西,叶由恰好面对他低下去的后脑勺和肩背,大概是长年累月低着头的缘故,肩膀斜垂,脊椎有些弯曲,动作慢,或者说是吃力。
他已经不年轻了。
叶由眨了下眼,对上了一只红眼睛。
但对方还没有转头。
那只眼睛突兀地出现在掺杂着灰白的稀疏黑发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一时发呆,居然没仔细看见这只眼睛是怎么出现的。
但很快,第二只就出现了。
像是要仔仔细细地把她刚刚错过的一幕演完一样,这次的过程慢而清晰——先是头发,像是有生命一样一根根地蠕动着,争先恐后地向两鬓爬去,然后头皮顺势裂开来,就在那中间,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冰冷地睁开。
咕噜转了两圈,漠然地盯着她。
被盯的人眼皮也没动一下,叶由一眨不眨地看着,心里头却在想:这是什么,机械改造把自己后脑勺换成大眼珠子了?这品味也挺独特,是被害妄想怕自己走路时候背后被偷袭吗?
像是感受到了这股视线,对方冷不丁回过头来,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慢吞吞地开口:“怎么了?”
好吧,肯定不是。
“我突然想起来,”叶由说,她听见自己镇定地说,“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
“连接器还是机械齿轮?”老胡问。
叶由摇摇头。
“我想,”她心里因为试探而紧张,又因为刺激而兴奋,看着对方空洞的眼神,咽了下口水,“买点儿蓝晶。”
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了,但脑海里隐约记得有条新闻——《老城区星云街胡氏五金店店主胡某私下进行非法能源交易》。
似乎有人轻轻咦了一声,声音有点熟悉。
是错觉吗?叶由不动声色地打量房间,没有不正常的影子、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蓝晶本就是奢侈品,纯度极高的蓝晶更是有价无市,大部分都把控在官方手里,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会流入黑市,以极其高昂的价格进行交易——把叶由卖了都买不起的价格。
石油、电力、铁矿,那些都算不上非法交易就会被判死刑的程度,只有蓝晶。
出乎意料,老胡说:“蓝晶?我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
他的神态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叶由心下疑惑,嘴上继续道:“我真的需要,您通融一下,价格好说。”
“没有这种东西,”老胡重复了一遍,“谁和你说的?”
总不能说是新闻上看见的吧,叶由含糊道:“某个老朋友,说是有想要又买不到的东西可以来问问您。”
“……”老胡双目放空,迟钝地想了会儿,好像没想出来是谁,他又摇了一次头,“那玩意儿犯法,不搞。”
……您后脑勺上那玩意儿合法吗?叶由真心实意想问,但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把这句话咽下去了,如果非法交易能源不是蓝晶,还能是什么,她想不出来。
转而移开话题:“冷却液您找到了吗?”
对方没追问,手里抓着一瓶冷却液慢慢地递给她,语气毫无波澜:“五十。”
叶由不想节外生枝,准备付钱走人,正要接过冷却液,低头一看突然愣住了——
蓝色玻璃瓶后面露出个在骨碌滚的圆形球体,眼睑翻到底,没有睫毛,虹膜是血红的。
又一只眼睛。
“你看见了?”
耳旁响起老胡幽幽的声音,手心里的眼珠子也跟着眨了一下。
背后发毛,叶由有一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
视线好像不仅来自于她能看见的地方,还在更遥远、更冰冷、更黑暗的地方,存在感太强了,没有半点隐藏的意思,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宣告:你被注视着。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真好看,”叶由忽然开口,不假思索,语气带着由衷的赞美,她歪了下头,在三只眼睛的盯紧下注视着对方的手腕,似乎浑然不觉哪里不对,“这串手链是别人送给您的吗?”
老胡的手上戴着一串鲜艳的手链,看起来像是用皮筋编织的,蓝紫粉,很幼稚,和他年龄非常不符。
他太瘦了,袖子空荡荡的,骨头突出来,那根三股编织而成的手链套在上面,像是粗麻绳扎着一束枯干的冬枝。
红眼睛悠闲地眨了下,上面两只眼睛则僵硬地垂下来,老胡低头看了眼,没说话,好像是在回想,过了会儿才开口:“……我女儿做的。”
“真是心灵手巧,”叶由心不在焉地发出赞美,一只手去拿冷却液,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去摸腰后,指尖不出意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轻轻一带就勾住了。
扳机、枪管,抓在手里沉甸甸的,明显有子弹。
奇怪,她随身带枪的吗?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嘴上仍然若无其事地转移着对方的注意力,“她一定很爱您——她多大了?”
“七岁,”老胡语气毫无波动,“十五年前她就是七岁了。”
叶由的手停住了。
对方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像任何一个为自己孩子骄傲的父母那样,苍老的嘴角提了起来,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唱歌很好听,不比电视上看见的那些差,像百灵鸟,你知道百灵鸟吗?”
这个时代,纯天然的百灵鸟都活在伊甸园里,他说的大概是人造机械。
叶由嗯了一声。
“我想送她去读书,”老胡自言自语,“钱不够,没关系,少吃一顿饭能省十信用点,一百顿就是一千点,只要再攒十来年,我就能送她去大学读书了。”
“努力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吧?”
他语气发生了变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仿佛有了对未来的憧憬。
叶由对上对方希冀的目光,没说话,她在找工作时意识到原主学历只到高中,那时候也想过读书这条路,可这个世界里,高等教育的学费动辄一年七八万,还有生活费、校服费、书费……杂七杂八加起来,数十万是需要的。
这笔钱不是省就能省出来的。
她闭了闭眼睛,语气柔和地说:“是的,我想她会成为大明星的。”
没有哪个爱孩子的家长不喜欢听见别人对自己孩子的夸赞,老胡霎时间喜笑颜开,边念叨着边转身:“我给你听听,真的,可好听了!”
对方说着又开始翻箱倒柜,或许趁这个机会离开会比较好,但她没有,叶由握紧枪,环视四周,角落里的自制木马看起来有些旧了。
她没有坐过木马,摇摇车和旋转木马都没有。
她妈妈是市医院最年轻的外科主任,工作忙得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至于她爸爸,是不会带她去那些地方玩的,只会和她说,找你妈妈去。
不家暴不出轨不会凶她们,仅仅这种程度,他已经能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父亲了。
“有了!”老胡忽然说。
他欢天喜地地把东西拿出来,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那是一台很老旧但保存得很好的收音机,有录音的功能。
新奇又怀旧。
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了。
叶由在穿过来以后就尽量避免自己去想那个世界的事情,但在看见这台收音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起——她小学放暑假去外婆家,外婆不开空调,就摇着蒲扇坐在摇椅上,身边放着这样一台收音机。
每日的广播电台准时准点地响起,三十七八度的天,她热得满头大汗,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外婆批评她,说她和她妈妈慕清妍一样娇气,也就是现在条件好了,以前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哪有空调吹,白天干活晚上背书,用不起电,蜡烛燃完前就要赶着背完。
小叶由大为震撼,她这辈子都想不到会有人用娇气来形容慕清妍——在她眼里,慕清妍简直是这世界上最自律最冷酷无情的人了!
不过她也不喜欢听那些,直接趴在桌子上两眼一翻装中暑,外婆不理她,自顾自地唠叨下去,最后叹口气:去开空调吧。
于是死鱼霎时间蹦跶起来,在老人的叹气声里一溜烟往房间里跑去。
真是好久以前的事啊,叶由心不在焉地想。
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胡拿干净的布头擦了擦收音机的外壳,然后小心翼翼地摁下播放键。
稚嫩的童声唱的是摇篮曲,妈妈两个字替换成了爸爸。
老胡出神地摩挲着收音机生锈的金属外壳,喃喃自语:“我也就听过这个,小时候就唱这个哄她睡觉,后来她长大了……长大了……”
唱得确实挺好听的,叶由听了会儿,虽然没什么技巧,但声音清灵,感情充沛,音调的过渡也很自然。
摇篮曲不长,但到了结尾就会从头循环,一遍又一遍,像是一场不会结束的幻梦。
在播放到第三遍的时候,叶由感觉不对劲了。
或者说,对方不太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