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耳机里传来小鬼疑惑的声音,“你的位置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超过一分钟,抓到了?”
狂风暴雨里,男人站在桥断口处,低垂着头,神色不明地看着被如瀑布般泄下的水流冲刷殆尽的足印,那件被丢出来吸引视线的塑胶雨衣早就飘得不知所踪。
他淡淡道:“没有。”
“是跟丢了?”对方意识到,语气有些意外:“真少见,你居然会失手。”
蜘蛛没有说话。
小鬼稍稍严肃:“我这边看见你防护服里熵反应器的指数突然之间升高了,你是不是又动用能力了?”
虽然只动了一点,但这事瞒不过去,蜘蛛嗯了一声。
“那你……哎!”话没说完,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骚乱,像是有人突然之间蛮横地抢走了通讯,一阵乱七八糟的杂音和小鬼越来越低的争辩声。
蜘蛛站在冷风里沉默地听着。
他想挂电话,但他不敢。
在一阵言简意赅的“给我!”“闭嘴!”里,只听见小鬼苍白无力地喊了一声:“红姐……”
下一秒,耳边出现一个猛地拔高的女音。
“那你还不赶紧回来!”
……
河在下流处稍稍平缓了一些,乌漆麻黑的水里猛地扎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一只白得像鬼魂的手一把抓住斜插入水的断钢脊,略显削瘦的身影在夜色里轻而无声地破开水面爬上岸。
和钢脊相连的是一块很大的铁皮,作为支撑的钢架七倒八歪,一半沉在水里。
一个废弃挡雨棚。
灰暗色的影子爬到了挡雨棚下面。
借着铁皮和顶布的遮挡,雨暂时落不到身上,只是身下仍然是潮湿冰凉的一片。
很好,对方没有追上来,看来是不擅水的类型。
叶由松开手,脱力地摔在地上大口喘气。
等呼吸平稳下来一点后,她微微闭上眼睛,河水混着泥泞从脸颊滑落,冷得让人发抖,耳边是噼里啪啦的剧烈砸击声,她的手放在腹部,五指紧攥着完好无损的衣物和皮肤,像是在经历一场身临其境的幻痛。
就是这里。
三天前,她死而复生的地方。
……
在原主身体上死而复生的地方。
对,叶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在穿过来之前是个普普通通的准大一医学院新生。
很巧的是,在来到这里,她之前也和原主一样,刚刚经历落水,只不过她是主动跳进去的,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孩子。
她只是觉得自己有能力救。
慕清妍——她的妈妈是个很出色的人,严于律己,也严于他人,为了满足她的期待,叶由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游泳也是,从小到大,她都是游泳班的第一名。
用尽最后力气把那个孩子往岸上推去时,她在想,慕清妍或许会扑过来给她一巴掌,然后紧紧抱着她哭吧。
可惜她没看到那一幕,就手脚发沉,一个黑屏断线了。
睁开眼睛时,自己侧身蜷缩躺在地上,手紧紧捂着腹部和心口,肺剧烈收缩着,咳出带泡沫的水,她还以为自己运气很好地被谁救了,没想到抬起头看去,猝不及防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眼。
不远处的水面上一片陌生而迷幻的彩色灯光,把整座城市照得光鲜亮丽,更远一点的地方,密集的摩天大楼直插进云霄,玻璃映照着高处黯淡的铅灰色云层。
一个全然新鲜的世界。
只是可惜,她没穿进自己玩过的任何一款游戏里。
原主当时就一个人倒在这块挡雨棚下,浑身湿透,看起来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以后就精疲力尽而亡,奇怪的是,叶由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副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
她怀疑是中毒,秉承着这副身子以后是她的了的想法,想去医院看看,惊鸿一瞥原主的账户余额——两位数,没医保。
得,那还看什么,小病死不掉,大病看不好……一言以蔽之:凑合活吧。
一凑合就凑合了三天。
当然,她也没闲着,这三天里,她一直在孜孜不倦地了解这个世界的知识,比方说光脑的使用方法、一些常见药物和机械的名字,还有……地图。
叶由是个喜欢到处跑的人,连她家附近哪堵墙上有狗洞、哪棵树上有鸟巢、巢里有几只鸟都一清二楚,在穿到这个世界以后,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这座城市的地图琢磨了个大概,谢天谢地,本来只是习惯,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虽然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但这姑娘的身体好像也是做过改造,在暴雨天里被从上游冲到下游,几乎不可思议的完好无损,只有些撞出来的青紫瘀痕。
难怪那么穷还能长那么大。
雨没有变小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也是好事,暴雨能冲刷掉她留下的一切痕迹。
再躺下去要失温了,叶由歇了口气,迫不得已撑着身体爬起来,手脚发软地往电车的方向踉跄走去。
老城区很大,大但是又拥挤,公共交通都是无人驾驶,因此二十四小时无间歇工作,付款方式很人性化,刷光脑或者刷脸都可以。
这里什么人都有,流浪汉、瘾君子……她一身泥也没有人来阻拦。
电车是两节的,深夜也很挤——遍地都是臭烘烘的流浪汉,不出意外这个车厢是他们今晚的避风港,五信用点就能睡一晚,比整个城市里最廉价的旅馆还便宜。
叶由小心翼翼地在缝隙里落脚,靠着稍显空余的边缘停下来。
四面都做了观景玻璃,望出去是一览无余的繁华都市,参差不齐的广告牌和色彩缤纷的浮空艇,偶尔的间隔里,纯粹而原始的黑夜一晃而过。
叶由看着玻璃。
和她对视的女性很年轻,称得上是女孩的年纪,幽深的瞳孔被绚烂的灯光照亮,目光平静而倦怠,黑色短发湿漉漉地贴着苍白无血色的脸颊,像是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女鬼。
此时正值深夜,电子屏反复播放着切勿相信虚假宣传的新闻,车上没几个人,都被这场持续不断的大雨浇成落汤鸡,衣服狼狈黏着皮肤的她混在其中也不显得奇怪。
“那么大雨还出门啊?”旁边的女人见她一个年轻小姑娘半夜出门,顺口搭话。
“是啊,”叶由笑着点头,“您不也是吗?”
“没办法,”女人无奈叹气,“临时加班,结束就这个点了。”
电车恰好一个幅度很大的转弯,抓手摆动了下,但女人站得很稳,不动如山,她裙摆下裸露出来的小腿是金属,很明显两条腿都是义肢。
这个世界里,义肢屡见不鲜,往窗外望一眼,悬空的飞艇上都贴着科技公司的广告,耀眼缤纷,仿生机械的运作能量来源有两种,一种是传统能源,另一种是名为蓝晶的稀有矿产,价格比金子还贵。
见叶由的目光在那两条义肢上停留了下,女人便不好意思地主动解释道:“这不是我出生那一代还没轮着注射基因改良药剂嘛,年轻时候还好,年纪大了各种毛病上来,下雨天关节痛得都爬不起来,女儿便劝我去换个机械义肢,我一开始还有点犹豫,总觉得不如原装的好,有点你们说的那个……那个……”
她绞尽脑汁,却忽然卡壳了,“那个”重复了好多次。
“自然主义者?”叶由接道。
“对对!”女人忙不迭应道,眉头舒展,带了点笑意,“女儿当时就对我说:‘妈妈,你这是瞧不起人类科技的自然主义者。’”
“说实话,我也没瞧不起,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安,但老话说,人跟不上时代就要被淘汰,于是一狠心就去做了,没想到真的方便多了!”女人拍着自己的机械腿,很高兴的样子,“别说风湿,如今是一口气爬五层楼也不累,也不会遇到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的情况!”
消失的何止是疾病,还有疼痛。
机械义肢与神经末梢相连接的传感器是可以设定数值高低的,不管是敏锐度还是灵活度,都可以按照主人的需求进行调整,大部分人会希望把疼痛阈值调得相对本来更低一些,一开始只是一点,再然后、一调再调,直到彻底抛开痛觉的存在。
一艘彩色飞艇从电车外经过,五彩斑斓的光映在漆黑的瞳孔里。
——科技修正命运。
“对,”女人应和道,语气里带着对时光如梭的感慨,“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的广告语还是科技改变生活呢。”
哦,自己不知不觉把飞艇上的广告语念出来了。
恰好电车放缓滑行,在悬空站台一侧停下,叶由对女人笑笑,示意自己到站了。
暴雨如注。
车站有自动售卖雨衣雨伞的机器,她习惯性地看了眼价格,不贵,但她不打算买,没办法,原主的存款实在是少得可怜。
从高出地面半米的楼梯平台走下去,霓虹灯在雨夜里忽明忽暗,招牌上的灯管有几根熄灭了,积水漫过整个街道,晃动着斑驳的影子。
街边的无人便利店还开着,叶由想起来自己已经数个小时不曾进食,进去晃了一圈,三分钟以后,手上多了包营养液。
没办法,最便宜的三明治也要三十信用点,而最便宜的营养液只要十信用点。
窗外稀里哗啦,胃里冷冷冰冰的人咬着营养液的包装一角,路上没什么行人,暗绰绰的玻璃映照出一张看了十八年的脸。
她和原主,还真是有一张好相似的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