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3年11月15日
昨晚案突然队里一下来了两个案子,卫源忙得焦头烂额,杨浅和两个队员去跟一个小女孩的案子,卫源和另一个队员跟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案子。
忙了一晚上,到凌晨一点,和他们联合行动的民警终于找到并劝下了那名男子。他由于投资失败走投无路才想选择自我了结。民警和队员在天台上做了一个小时的工作,才把男子劝下来。
但这还不是工作的结束。如果现实中的问题得不到解决,那他们回到生活里,还是要面对同样的困境。不过剩下的这些工作是要交给专门处理这些问题的小组。组织内部分工很明确,卫源他们这种行动小组只负责监测、救人,而救人之后的一系列心理工作还有专人处理。
凌晨两点,卫源疲惫地回到办公室,却发现灯还亮着,杨浅和另外两个组员已经回来了。
卫源眉头一皱:“那个女孩的案子怎么样?”
办公室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在我们到达之前,她就走了。”杨浅艰难地开口,打破沉默。
卫源默然片刻,走到每个队员面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已经尽力了。今天先早点回去休息,如果需要心理咨询,自觉去联系心理老师。”
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卫源来到办公室,发现杨浅破天荒地迟到了。同事给悄悄给他指了指楼梯间。
卫源把衣服放下,微微叹气,向楼梯间走去。杨浅作为新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件,出现这样的反应他也早就有了预期。推开门,果然看见一个人坐在楼梯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关上楼梯间的门,卫源静静地陪着她。
半晌,他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其实昨天我一晚上没睡着。”
杨浅抬起头,湿漉漉的双眼看向卫源,声音沙哑:“头儿......”
“谁的心都是肉长的,杨小姐,”卫源苦笑,“我们见得多了,不代表就心如木石。”
他靠着楼梯间的墙,点燃了一根烟:“昨天那孩子,和我儿子一样大。”
杨浅微微睁大眼,惊讶于他的话。
卫源也自知自己平时的作息像是没有家一样,动不动就在办公室里凑合一晚,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有儿子的人。
“要是他还活着,就和你差不多大了。”烟雾缭绕里,卫源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杨浅默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卫源平时不轻易讲自己的事,在杨浅面前,却不自觉地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候,我和他妈妈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工作特别忙,就找了个保姆在家看他,给他做饭,接送他上下学。那一天,我正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中途保姆来了个电话,我没接,因为会议快结束了,想着等开完会了再回给她。”
“等我开完会了再拿起手机,却发现孩子妈妈打了十几个电话。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阿川已经不行了。”
“我老婆在孩子的床前大哭,几乎晕了过去。我没有哭,我给儿子办好了手续,处理好了后事,浑浑噩噩地撑着把所有事都办好。你知道吗,阿川晚上睡前习惯喝一杯牛奶,才能睡好觉。晚上回家,我习惯性地从冰箱里拿了牛奶,放进微波炉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我对他所有的亏欠再也无法弥补了。那一刻,我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
“后来我们翻看了他所有的日记,看着他写下的那些文字,我们都不敢相信。那么小的孩子,心里承受着那么多不属于他的痛苦,我们做父母的却一无所知,我们之间的争吵、暴力、焦虑甚至就是一切的源头。”
“他走后的一两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那段时间我看到家里的几乎每一件东西都会哭,它们在反复提醒我阿川再也回不来了。我无法忍受再看到任何和儿子相关的物件。我和老婆离了婚,搬出了那个家,试图远离不堪的回忆。直到我成为了危机干预师,每救下一个人的性命,我都觉得是在向我的孩子赎罪。”
“不知不觉跟你说这么多,不是想博取同情,只是看着你,我总是不自主地想到我儿子。他也是特别认真努力的孩子。要是他能够健康长大,我愿意用一切来换。”
“所以昨天那个女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救下她……”
卫源踩灭烟头。“但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阿川在天上一定看得到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杨浅轻声开口。
她再次把头埋进膝盖,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昨天那个女孩,她家里有个弟弟,我们上门的时候,她爸紧紧搂着他们的儿子,似乎一点不在意她的死亡,对她的行为破口大骂,妈妈则在一旁流泪。我本来没哭,但是见到这个场面,眼泪就不受自己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个场面让我想到,那个小女孩决定跳下去的时候,是多么绝望和痛苦,才甘心放弃刚刚开始的鲜活生命。如果我们的车能开的再快一点,要是我们知道消息知道的更早一点,我们能见到她,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撑过去生命还有所期盼,她是不是就不会……”
杨浅痛苦地把头埋进膝盖,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
沉默回荡在楼梯间。没有人能够知道,在千丝万缕的因果里,一个起心动念,会不会有另外一种答案。
也没有人知道,一个人活下来,是会继续受苦还是在绝境中重新看见希望。
但是生命永远是最大的道德,他们坚信。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做这个行业,你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遇见更多。我们是凡人,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努力,如果和每一个案子共情,可能会陷入抑郁。真正重要的,是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楼梯间的对话,让卫源第一次窥见了杨浅过去的一些碎片。
在这之后,他们肩并肩为一个又一个案件奔波忙碌,她逐渐成长为可以让卫源放心托付的危机干预师。
2045年6月1日
“头儿,我知道最近案件很多,但我真的需要一个休假。”杨浅揉搓着手指,坐在卫源的办公桌前。
她的眼睛泛红,好像好几天都没休息好,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卫源坐正,端详了她一下,道:“嗯,上周开始就看你工作状态不佳,做着事就开始走神。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杨浅笑了一下,摇摇头:“没事头儿。我只是需要……换个环境,好好休息一下。”
卫源利落地在她的休假申请上签了字。一边走流程,他一边叮嘱:“休假就好好休息,不用想着工作的事,遇上什么难事,随时找我。队里的大家都在。”
他把签好字的文件递给她。
杨浅接过文件,对着卫源挤出一个微笑:“谢谢头儿,那就半个月后见。”
卫源坐在办公桌后,脑海里不由得回想起杨浅的那个笑容。她是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让人觉得她可以拥有全世界的美好事物。
但刚才,她明明那么低落,疲惫从眼睛里深深地透出来,但依然向他微笑。卫源不愿意回想,因为那个微笑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仔细想,会觉得难受。
在得知杨浅去世的消息之后,卫源在夜里无数次回想,如果当时的他意识到那笑容背后的阴霾,如果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一定会拉住她,管他什么人际交往的界限,丢下手里那堆让他焦头烂额的案子,好好向她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再困难,他也想让她知道,他,还有整个队伍,都在她的身后。
“我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悲哀的是,我们一直在帮助他人,却不知道身边有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最需要帮助。”卫源说完之后,双手撑在圆桌上,低下头,似乎在极力克制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