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程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这具尸体烧得不成样子。爹的头发在哪儿、眼睛在哪儿、嘴巴在哪儿,他通通辨认不清。
他仿佛听到了父亲葬身火海的挣扎嘶吼,求生无措,又希望谭普他们做得再狠些,死后焚尸,如此就不必再承受地狱般烈火灼烧的痛苦。
瞒了这么久,还找人看守,原来父亲的尸身一直停放在那。
此等画面加上味道,让一些人忍不住的反胃,更是看见许云程的手抚上尸体的双手,便再也顾不得失态,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这不对!
父亲左手的尾指应是有些弯曲的,这是多年前受伤所致,而这双手没有任何弯曲的痕迹。
“这不是我爹……”许云程摇着头喃喃自语,随即大喊,“这不是我爹!”
使者转头看向高贞,好似在说不管如何需尽快结案,他好回京复命。
高贞向一旁的谭普示意,谭普随即让人将许云程带下去。
许云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脱开身上的钳制,冲到使者面前揪着衣角跪下喊道:“他不是我爹,我爹是被冤枉的!”许云程指着谭普等人的方向继续说,“我爹左手受过伤,尾指是弯的,是他们!他们随便找了个人替了我爹!求相公明鉴!”
使者看着对方那不干净的双手,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想甩开,但是许云程抓得实在太紧了。
徐遗见状,回忆起查看尸体的细节,正是这双手让他疑惑。若尸体是假冒的,那真的许泰又在哪呢。
他正要迈开腿就被宋裕敬拦了下来:“有高副使在,主事还是好生看着吧。”
曹远大惊,指着许云程的鼻子骂道:“许云程!许泰的罪责证据确凿,圣旨已下,你还想抵赖不成,休要在这胡言乱语!”
许云程像发了疯似的,一个箭步冲到曹远身前,还没碰到他的衣服,就被一拳给打趴下。脖子旁突然多了两杆长枪,腹部也传来一阵剧痛,刚才那一拳打得可真结实。
他右手艰难地摸到痛处,竟摸到了一颗石子,他揣紧后双眼瞄准曹远的方向,然后扔去。
石子偏了,滚落在徐遗的脚边。
许云程失声大笑,又上来一个士兵,将他的双手摊开掰到前面。
徐遗看见他的右手掌心有一颗小痣。
谭普平静的脸上浮上一层阴贽的神情,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此事就差一步便成功了。
他偏头观察着使者的表情,若是在这节骨眼里败在许云程这小子身上,那么这一月以来的殚精竭虑和心血都白费了,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目前看来,许云程不过是在孤军奋战罢了。周锁收到谭普的眼神示意,想要强行把许云程拖下去。
“拿开你的脏手!”许云程大喊。
许云程见没有一人听信自己的话,环视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戏,神情淡漠。他苦笑一声,不由怒火中烧,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谭普他们面前,死死地盯着,此刻曹远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许云程语气坚定:“你们蛇鼠一窝,丧尽天良,一齐冤枉了我爹。陛下又如可,圣旨又如何,还不是做了你们的帮凶。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就没有一丝的害怕和畏惧吗!”
高贞见使者脸色越发不好,心想此人怎敢大逆不道地骂起官家,再骂下去恐怕要把整个朝廷都骂一遍,赶紧让人拖也要把许云程拖下去关起来,等天一擦黑,就上路。
许云程离开时满眼嘲讽地瞥了徐遗一眼,嘴巴微微张开,轻声说出一句:“骗子。”
徐遗不清楚许云程说了什么,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已经将自己同他们归为一类了。
许云程又看了那个躺在地上被人称作是他父亲的尸体,才发现刚才自己跪在了一个小石子上,像极了一根针全部不留分毫地刺进血肉、骨头里。
又是这间屋子,透不进来多少日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但是周锁却好心为许云程点上一支蜡烛,只不过是再向此时此景多添一份沉闷而已。
前院的人渐渐散去,高贞和使者,谭普和曹远各自去打点发配事宜,曹远那份暗藏不住的窃喜把已他打扮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谭普心中依旧悬着一块大石,他要亲眼看见许云程走远,才肯安心。
坦诚说,当许云程说出尸体的问题的时候,他的确起了杀心。
徐遗钻了个空闲,请宋裕敬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忍不住冲道:“宋侍郎刚才为何拦我。”
“徐主事想说什么,是想说此案还有冤情?”
“难道不是吗,你也听见了,那具尸体,并非就是许泰的,既有冤情,为何不让人辩驳。”
宋裕敬哑然失笑,没好气道:“仅凭许云程一句话,实情变冤情,就要驳了官家的旨意?你有这个胆子,我可没有。”
还有圣旨一事,徐遗竟忘了,问道:“此案明明还没查清,圣旨却来得这么快?”昨日还在商议,今日清晨圣旨就到了茶亭。
这道圣旨怕是早在几日前就下达了。
“不对,血书呢!你们早将血书送出去了,是也不是。”
宋裕敬渐渐没了耐心,提醒道:“徐主事莫要横生枝节,这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你别忘了自己说的,一切交由官家决断,如今官家决断也是据你写的那些奏表而出的,不是吗?”
徐遗骇然,他身体一僵,一种不安感席卷着他的全身。
“徐主事,是不是还要凭你的一句话,就要让官家收回旨意,再告诉天下人错怪这对父子了?这不是往他老人家脸上打一巴掌,还要他再治高副使个不察之罪?”宋裕敬的声音渐渐放小,“总归这件事和你我没有干系,有了结果,就够了。”
为了结果而罔顾真相,这种事徐遗当然不认。
既然宋裕敬这说不通,那就去找高相公和使者。他好似下定了决心,也不管宋裕敬是否会听,兀自说道:“为尽王事,不可不慎。”语毕,想急匆匆地迈步走开。
宋裕敬见徐遗还不罢休,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旦踏进了官场的这道门,任何人的目的、手段都是一样的。依着官家的脸色办事,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替高贞等人表态了,徐遗的争论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甚至造不成任何威胁。若执意要到御前去作法,倒霉的不会是他们。
“徐主事,好好想清楚,只要开了这个口,十多年的苦读就得付之东流,恐怕连驾部主事都没得做了。我和高相公都知你有大才,年纪轻轻又高中进士,就这么毁了,岂不可惜?”
宋裕敬所说不仅是警告,更是要挟,**裸的要挟。
无论天气炎热惹人烦躁,还是冬雪风紧感到刺骨,徐遗不曾有过懈怠。一路从东屏来到庐陵的太学,在放榜那日,看见自己的大名赫然出现在进士榜上,那种喜悦仿佛还在昨日。
他任职驾部主事,本就是掌案牍文书之责,由他书写奏表天经地义,今日却成了一把刀。
宋裕敬断定徐遗不敢为了许泰而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仕途,他说对了,徐遗不敢放弃,也不甘放弃。可那些还躺在关外风沙里的十三万冤魂,还有许泰父子,何尝不是在撕扯着他。
徐遗感觉到这把刀横在脖颈上,只要多走一步,会立刻刺破他的脖子,就有鲜血流出。
他停下脚步,宋裕敬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尽是冷嘲热讽,年轻人就是莽撞。
“高相公忙得很,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风来了,吹得很突然,也吹得生猛,就连枝上的新叶也被吹落,落在宋裕敬的脚前,他踩着这片叶子离开了这里。
徐遗怔怔地看着这片叶子,不由得责怪,在树枝上长得好好的,为什么风一吹动,就要落下来呢……
日光一点一点的被耗尽,它躲在云后,只露出一片霞晖来,这样的景色在下了许久雨水的茶亭县来看,是难得的,意味着明日是个好天气。
屋内的蜡烛燃烧得看不见烛芯,只留下一滩已经凝固的蜡水,许云程前半日是靠着跳动的烛火度过。以前从没觉得一支小小的蜡烛竟能烧这么慢,慢到盯得久了,熏得双眼模糊流下泪来。
它烧完了,没什么可看的,许云程顺手玩起了手中的石子。它们散落在屋内四处,是他昨晚想用来捉弄曹远和谭普,谁能料到最后用来泄愤了。
可一夕之间,连泄愤都不必了。
“徐主事怎的在这站着?”周锁的声音响起,许云程上路的时辰到了。
周锁带着人来提走许云程,碰见站在屋外许久的徐遗,在这期间,他没有开口说话,许云程不知屋外有人。
当徐遗听到周锁问自己时候,他梗在喉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突然讨厌起自己,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站在这的,愧疚?还是无法跨出那一步而生的悔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许云程手脚都带上了镣铐,铁链摩擦着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在徐遗耳里听来是那么的刺耳。对方每走一步都在鞭笞在他的心头上,他虽然抬着头,但眼眸始终朝下。
许云程面不改色,用余光瞥见一旁默不作声的徐遗,对方脸色并不好,冷哼一声,已不屑于送给他不解和怨恨。
周锁把许云程交给了两位跟着使者来的解差,他们目的地是背水关,许云程怕是今生都要困囿在那里,不得离开。
谭普现下才觉浑身轻松,战事凶险,许云程或是死在沙场上,或是成了残废老死在边关的命运已经注定,他可以彻底的放心,高枕无忧了。
曹远搓着手一面高兴一面犯愁,高兴总算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害得他吃不好睡不下,人都瘦了,需要好好补补;又对今晨的事担忧,许云程知道那具尸体是假冒的,即使相公们和他站在同一阵营,但那种秘密被戳穿的感觉仍令他心悸。
他必须采取行动,扼杀一切许云程能够翻身的可能。
使者不宜久留,所以许云程前脚出了茶亭县,他后脚就朝庐陵的方向飞驰而去。
曹远说明日高贞一行人就动身回京,白天就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践行宴,与其说是践行,不如说是庆功宴。
徐遗故意托辞不去,他无法做到坦荡地、心安理得地吃下去。宋裕敬也由着他,认为他既做出了选择,意味着如何学会在官场里生存,学会装聋作哑只是时间问题。
马车里时不时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徐遗不用想也知道高贞和宋裕敬又拿出那套从茶亭带走的茶盏,在马车上煮茶吃。
曹远等人为他们贴心的换好新马车,架好炉子,备上好茶叶,一路送出茶亭县,可谓是处处尽心。
徐遗重新审视这套茶盏,光是用来喝的就有四件,更别论其他的了。如此好的茶盏,价值应该不菲吧,以驿站的俸禄,得攒多久才能买下。
宋裕敬为徐遗分了一盏茶,他谢过,却是一口不沾。宋裕敬也不在意,转头和高贞欣赏起沿途的春色。
回去的途中,日头晴朗着,风虽有些凉,到底吹在人身上是舒服的。
徐遗现在属于缄口不言,懒得去附和,也懒得理人。这二人的交谈在他耳里简直是聒噪,然后他自请独自骑马,不愿再坐在车里听他们说说笑笑。
他跨上马背后,心情才觉得舒缓些,马蹄声一步步钻进他耳里,心想不知快马跑起来是个什么样的声音。
许泰一案疑点重重,这是毫无疑问的。不管是烧毁的库房还是那具尸身,或是谭普和仵作等人的证词与血书,甚至是各驿站的文书,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全都指认许泰就是罪魁祸首。
茶亭县就好像被笼罩在浓浓的烟瘴里,用手拨不开,用风吹不散,用光照不透。
徐遗越想越觉得初春的寒意仍徘徊在身上,侵袭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