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
位于南方的常、润二州山头,虽仍有零星的几簇绿叶覆盖,但山间可食用的野菜早已被灾民们掘地三尺连根拔起,如蝗虫过境般只留下光秃秃的一片,露出斑驳难看的土地本色。
北风萧萧虽刺骨,却也将老百姓们翘首以待的赈灾粮送来了,苏轼离家赈灾的准确日子也终于定下。
出发当日,本该如期上演夫妻二人依依惜别的温馨场景,却在苏轼身上落了空。
乌泱泱的杭州城城门外,除了苏府当家主母与其贴身女使,苏府其他重要三人皆在,甚至还有一些自发前来相送的百姓也在场。
感受到父亲在身后人群中寻觅的视线,不知季璋行踪的苏迈下意识替她遮掩道:“父亲见谅,母亲身体欠安,这才没有···”
苏轼闻言,视线回落在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苏迈上,眼里闪过一抹不明的光亮,开口叮嘱道:“爹此去赈灾,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家中只有你一个男子,你虽还未到弱冠,但已二七之龄。平日除了书院与学业,在家记得多帮衬些你母亲。”
“是。”苏迈喉头一紧,闷声道。
月余前,父亲要离杭赈灾的消息早已随着征粮的消息传开。身边人皆在他耳边念叨,向他求证,他也因此听得耳朵生茧,内心掀不起一点波澜。
可真到一刻,听到这些托付的话,他才意识到父亲是真地要离开了,一种名为不舍的情愫迅速爬上心头。
“还有过哥儿,”
想起小儿子,苏轼叹气道:“这小子让你母亲遭了不少罪。你若有空便多带带他,让你母亲轻松些。”
“孩儿明白。”
叮嘱完家中唯一的一个男人,苏轼看向站在苏迈身后的任采莲,“任妈妈,你···”
不料刚刚开口便被任采莲打断了,“郎君放心,老身明白。府中一切事宜,皆听大娘子与公子的。”
府内并无旁人,只有大娘子与大公子两位主子。他之前说让大公子帮衬着大娘子些,那不就是明摆着在敲打她们这些个做女使婆子的吗。
自从那件事后,她便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苏府的下人,只是下人而已。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苏轼瞧她谨小慎微的这副模样,便知她无心再掀起什么风浪了,心里安心不少,嘴上却道:“任妈妈,我只是放心的。不过有些该物归原主的东西,还是得尽早归位。”
“老身明白。如今有朝云娘子在一旁协助,大娘子定会很快上手的。”任采莲平静道,话间似乎隐约藏着几分卸下重担后的松快,仿佛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面对许久未见的朝云时,不知是否因周遭有杭州百姓看着,苏轼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瞧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满心期待的朝云眼里骤然无光,木愣愣看着男人消失在车帘里的背影。
她今日为了能让郎君在临走前瞧见她最美的模样,用攒的月钱买了一匹新料子,通宵半月赶制了一身新衣裳,不料却连一句话也没有换来。
车帘垂下,马夫手中的马鞭刚刚扬起,已经坐进马车的苏轼倏然想起了什么,掀开旁边的车帘,一封信递了出来。
时间不等人,苏迈没有多想上前接过信。棕黄色信封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字却直接让他呆愣在原地——朝云亲启。
父亲这是何用意?
朝云不就在旁边吗?有话不当面说,却大费周章地用信来传达。而且瞧着上面早已干涸的字迹,想来是一早便备好的。
不待他多想,苏轼洞察一切的声音便从车内传来,“迈哥儿,日后莫要扯谎了,这不适合你。”
“是。”苏迈平静道。手中的信封上平白无故生出的些许褶皱,却暴露了主人内心的波澜。
“啪!”马鞭抽下,马蹄应声而响,摇摇晃晃载着人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直至看不见马车,后面围着的百姓尽数散去,苏迈才堪堪收回视线,转身将手中的信递给扔给朝云,然后尾随着百姓们回城的队伍离开了,“给你的。”
他可不想,因为一封信,再次成为杭州百姓茶后闲谈。
朝云瞧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如获至宝,眼里暗淡的光又恢复了些。
任采莲见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善解人意地先行一步,给她留足了私人空间,“你快些跟上。”
“知道了,任妈妈。”朝云难抑心中的欢喜,寥寥六字带来的欢喜却让任采莲都染上了几分朝气。
任采莲晃神,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当年老郎君的侍妾杨小娘也是这般,直白且热烈。
她不禁放慢了步子,好似是在等朝云,又仿佛是在怀念她们一同在先夫人程娘子身边的日子。
*
上天竺寺,斋堂后厨。
快要到午膳时间了,厨房内忙得不可开交。
灶内的柴火烧得劈啪作响,锅内的菜是换了一道又一道。虽然没有肉,但弥漫在厨房内的香气丝毫不亚于脚店。
“出锅咯!”蒸笼打开,积攒许久的腾腾白烟伴随着芝麻核桃的坚果香在锅的正上方迸开。
厨房内暖洋洋的,白眼消散得十分缓慢。待围在蒸笼旁的众人能瞧见蒸格里的物什时,蒸格已经不烫手了。
“居然真地和肉一模一样啊!红彤彤的,我若是吃了,佛祖不会怪责于我吧。”
“你没瞧见苏大娘子怎么做的啊,一点荤腥都没加。这是名副其实的素食,佛祖在上,怎会质疑我等的一片赤诚之心?”
“那可不是,我可是目睹了全过程。除了捣碎的油饼、芝麻、核桃,以及调味的莳萝,白糖和调色的红曲,也就是绿豆淀粉了。这些东西放作一起,加水搅成光滑面糊,上锅一蒸没曾想就成了如今这般物什。”
······
季璋拨开人群,将蒸格放到了桌上,拿刀将红彤彤的嫩块切成片状,“小师傅们稍安勿躁,这玉灌肺还得浇上辣汁,方可享用。”
二宝拿来一只小碗,先拌了几片给在厨房的大伙解解馋。不过方才还闹腾的众人在下筷时,却踌躇不决起来。
毕竟这菜确实像肉,他们也并无吃肉之心,但若是因此坏了清修的规矩,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一小和尚吸了吸口水,往外跑去,“我去寻住持来,你们莫急。”若是有住持的应允,他们就不怕了。
不料,刚刚出门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辩才法师。小和尚收敛了情绪,恢复了沉稳的老气模样,“见过法师。苏大娘子做出了一道新菜,徒儿正想去请法师来瞧瞧。”
“你们都出去罢。”辩才想必是在门口站了许久早已知晓了一切,故而直接开口赶人。
屋内的光头和尚们,皆恢复了常态,朝着辩才行了礼,然后有条不紊地退出了厨房。
屋内顿时只剩下辩才与季璋和二宝三人。
辩才走进厨房,瞧着系着襻膊忙得满头大汗的季璋,抛弃故弄玄虚的做派,直白问道:“苏大娘子,今日苏通判离开杭州,你不去送别,你跑老衲这儿作甚?”
“辩才法师不是明知故问吗?”
季璋停下切玉灌肺的刀,学着那些小和尚的模样朝辩才颔首行了礼,然后笑眯眯地盯着他,“行善祈福,早日接出我儿。”
今日苏轼离开,朝云相送,她终于寻得机会光明正大来上天竺寺询问进度。奈何这老秃驴一如既往地打太极,说着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她便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好事了。
“善因善果,自有天数。苏大娘子这般急功近利,是万万不可的,小心走火入魔。”辩才出声劝诫道。
季璋闻言话锋一转,委屈哭诉道:“辩才法师,这着实怪不了我呀。您方才也说了,我家郎君奉命外出赈灾。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家中人口本就不多,眼下府内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几人。若是能在年前接出迨哥儿,今年这除夕热闹些,也好解了我这思念之苦。”
想问进度是真,想接苏迨过年也是真。毕竟她若是能在灾情缓和并在苏轼回杭州之前将苏迨接出,那这跑路成功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吗,故而季璋这一番话可谓是情真意切。
单纯的二宝闻言,顾不得手上半玉灌肺的活儿,还以为自家娘子是真地哭了,连忙将帕子递给季璋,出声安慰道:
“娘子莫忧心,咱们若是接不出小公子,那咱们除夕就来寺庙帮工,这样也能让小公子尝到家中的味道。”
二宝这话一出,辩才盘着佛串的手一愣,仿佛已经看见季璋天天来堵他的场景了,“此处不是尼姑庵,苏大娘子还是需得避避嫌,莫坏自个的名声。”
眼下苏大官人还出门了,这若是真传出个什么花样,还真是百口难辩。
“辩才法师说得对,倒是我一意孤行了。”
季璋退而求其次道:“我也不为难法师了,只求法师给个准话。除夕新日,我能来见见竺僧,与他说说话吗?”
“···苏大娘子若是不嫌麻烦,可以做些素食送来。”辩才沉默半晌,妥协道。
看似他并未让步,季璋却满心欢喜道:“多谢住持。”毕竟端午时,她连香糖果子这种零嘴都送不进来哩。
辩才见她如此痛快,蓦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她不是来打听竺僧何时离开的吗?怎么送顿饭,就愿意轻轻揭过了。
他好像···被她坑了?
1.杨小娘:杨金蝉,苏洵小妾,后跟着苏辙当保母。
2.玉灌肺:出自《山家清供》
3.莳萝:古称洋茴香。
(下周四之前还有两更[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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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玉灌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