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云寺,后山。
刚经历了瓢泼大雨的清洗,山间的植被焕然一新。
羊肠小道旁的野草却仍贪婪地留住身上的水滴,害得路过的季璋只能拎起步步生莲的百褶裙,小心翼翼地前进着。
“住持,苏大娘子来了。”顶替惠安职务的小沙弥在外屋守在火炉温茶,瞧见篱笆门外的女子,及时出声汇报道。
不待惠思开口,一头银白发的陈襄率先出口打趣道:“子瞻,不是说好今日就你我二人前来吗,怎么还偷偷带家眷?”
而且,昨日不是才特地回府缠绵一日了吗,怎地今日下午又寻来了。
“老妻想念甚紧,实属人之常情。知州大人,可莫要因此扣我工钱。”苏轼笑着拱手,说话间却已然站起了身,朝门外走去。
小心翼翼穿过羊肠小道,季璋的衣裙没湿,鞋却不可避免沾满了泥渍,泥水甚至顺着鞋缝已经渗进了鞋里。
冷气顺着打湿的鞋袜,从脚底直往身体内窜。这下好了,没有冷风,季璋也能一直保持清醒。
“闰之,你今日怎么···”苏轼瞧见院外孑然一身的季璋正想问其怎么连二宝也不带在身边,却瞧见了她脚边浸出的泥水。
视线聚焦在她已经分不出原本颜色的绣花鞋,苏轼随即改口,“你且等等我,我马上带你去换鞋袜。”
站在院外努力跺脚企图抖掉鞋上泥土的季璋,并未听清苏轼的话,只瞧见他还未走近便又折了回去。
季璋倒也没指望其能帮什么忙,只是跺脚的力度加重了些,只求能尽快弄干净然后进屋见到惠思。
须臾,苏轼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迎面的冷风直往他宽大的袖子里灌,好似一相扑胖子朝季璋跑去。
“上来罢,我背你回寺内。”
季璋瞧着在眼前缓缓蹲下的男人,只觉有种不真实感。
苏轼不知,只继续念叨,“我与惠思师傅讲了,咱们一会儿去寺内再寻他便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将湿了的鞋袜换下。”
见背后之人许久不曾有动静,苏轼扭头催促道:“闰之,快上来。你身子本就亏虚,可莫又着凉了。”
“…好。”自从成了餐饮行业的大鳄,向来都是她以高位主动给予他人帮忙。如今面对这久违的他人给予,季璋竟一时恍惚,这才有所迟疑。
眼下他催得急,季璋也不再扭捏,直接伸出手搭上苏轼的肩头,尝试着将身体的重量放在他的身体上。
不知是因身下之人是耳熟能详的文学大家,还是因为这具身子长时间未与丈夫亲近了。感受到身下传来的体温,季璋内心闪过一抹异样的情愫。
苏轼起身,季璋虚搂着他脖子的手不禁圈紧,身子也不得不完全托付给他。
感受到身上之人逐渐放松的身体,以及靠上自己后背的头,苏轼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一弧度。
自从闰之怀了过哥儿之后,性子便喜怒无常,生下孩子后更是性情大变。眼下,他终于能确定她在好转了。
“闰之,你还记得在眉州之时,我也曾这样背着你回家吗?”不过那时,她还不是他的妻,而是二十七娘。
季璋靠在苏轼后背,垂眼瞧着早前一个劲往她身上挤的野草,此刻却顺从地匍匐在她脚下,闷闷应和道:“记得。”
苏轼敏锐察觉到季璋状态不对,识趣地闭上了回忆的嘴。毕竟这段回忆是大婚前夕,他与闰之去阿弗墓前祭拜回来之时的事。
事关其他女子,阿弗虽然是她的堂姐,但避免生事,眼下还是莫要提为好。
半晌,苏轼才又试探地问道:“闰之,你可是心里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讲讲。”
山间格外空旷,仿佛只有二人行走在这天地之间。苏轼的话散在空中,季璋不回,山间瞬间又恢复了寂静。
片刻之后,在苏轼以为话题又会像之前无疾而终时,背上之人开口了,声音中满是犹豫,“如果……朝云不在苏府了,你会如何?”
“可惜吧。”苏轼不假思索回道。他环着季璋腿的手力道上并无改变,仍稳稳地前进着,好似朝云对其并不重要。
面对始料未及的答案,季璋不禁追问道:“此话怎讲?”
苏轼思索片刻后,沉吟道:“朝云这般才情横溢的女子,若是被牙婆子卖给只图色的主家,着实浪费。”
这倒是提醒季璋了。
如她这般巴不得朝云能上位的主母是少数,朝云这般姿色和才情,若是入了后院,就算她自己没有上位的心思,也定会成为多数后宅女子中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明白了。”
“闰之,你可是后悔替朝云赎身了?”苏轼斟酌片刻后,再次开启了话题。
“不悔。”这下轮到季璋秒答了。就算眼下朝云确实对不起原身,但对于之前救风尘这件事,季璋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苏轼委婉替朝云求情道:“朝云还小,日后好好教导,总能用顺手的。”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这问题的。
“我知道。”季璋含糊应下。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对不起原身。
*
宝云寺,后院厢房。
苏轼背着季璋刚踏入后院,便瞧见了院中背着鼓鼓包袱的朝云与二宝。
“二宝,你怎么了?”苏轼本想将季璋直接背进厢房,可季璋随意一瞥便发现了二宝不对劲,挣扎着从苏轼背上下来。
与朝云一般高的二宝,此时硬生生矮了半个头。季璋想也没想直接蹲下身,将二宝歪斜着身子那侧的裙摆掀开,动作快得二宝甚至来不及躲开。
缠在小腿上用来止血的青色布条已经被渗出的血染红。这布条边缘毛毛糙糙的,一看便知是情急之下从衣裳上撕下来的。
季璋伸手想看看伤得如何,却又不敢冒然解开布条,悻悻然缩回了手,心疼地问道:“怎受伤···也不先去瞧郎中?”
二宝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容,“娘子不碍事的,血已经止住了。幸亏有女使娘子在,不然二宝就见不到娘子了。”
早先的倾盆大雨将路边一棵大树吹倒,拦住了上山的路。她心急如焚,便拎着包袱一路走上来。同行的朝云见拦不住,便也跟了上去。
不曾想路上打滑,她直接摔泥坑里了。脚崴了,小腿也被路边锋利的石头划破。若不是朝云替她止血,还将她一路背上来,她怕是就要一身泥泞地坐在路边求救了。
在场的女使只有一人,是谁不言而喻。
季璋却视而不见般径直起身,朝苏轼欠身行礼,“不知可否麻烦郎君,一会儿先行带二宝下去处理一下伤口。”
“你们主仆二人,都先进去换身干净衣裳罢,我在外面等你们。”苏轼知道二宝对闰之的重要性,故而没有多说只是催促道。
“多谢郎君。”季璋从朝云手里接过二宝,小心翼翼将其扶了进去。
朝云敏锐地察觉到季璋对自己态度的不同,却有眼力见地跟着进了屋。她在郎君面前可是知礼节的。
主仆二人进屋后,季璋与朝云配合着先替二宝换了身衣裳。二宝比季璋矮了个头,衣裳换上身虽大了些,但衣带子系紧一些也勉强合身。
“二宝,你出去跟着郎君罢。郎君若是问起,你便说我衣裳还未换好,晚些再去寻你们。”
视线扫过想一同离开的朝云,季璋就算再不想与其说话,也不得不开口留人,“朝云,你留下。”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嘎吱”两声之后,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衬得无人说话的屋内愈发安静。二人相距甚远,可屋内却静到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季璋看着站在门口身着青色衣裳的倩影,只觉内心五味杂陈。她率先开口打破了屋内凝重的气氛,“是你替二宝止血,然后将她背上来的?”
“是。”朝云虽察觉到了不对,但又不知是何缘故,只好静观其变。
季璋呼吸一滞,内心坚定的决心此刻又动摇了,“你之前不是与二宝不对付吗?你为何如此帮她?”
朝云垂头规矩地站着,内心却已经反省了不下百遍。若是平时屋内无旁人,季璋早就让她坐了。眼下却让自己站了这么久,并且还没有想让自己坐的倾向。
她疯狂搜寻近日发生的事情,回忆自己是否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一无所获,最后只得老实回道:
“娘子是朝云的盟友,宝姑娘是娘子的人,自然也是朝云的朋友。而且,宝姑娘并不坏,她之前这般对我,也只是有一颗想保护娘子的心。”
季璋闻言,蓦然收回了视线,仿佛被朝云的这番话烫伤了般。
许久都没听见对方的回复,朝云抬眸瞧着坐在黑暗中的季璋,试探性道:“娘子,可是朝云又做了什么让您为难的事吗?”
“你···”此话一出犹如当头一棒,季璋好不容易建立的决心彻底崩塌。
她眼一闭,心一横问道:“你之前为何骗我···骗苏大娘子去望湖楼,让我成了大家的笑话。”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吗?
朝云忽然直挺挺跪了下去,请罪道:“娘子恕罪。听闻娘子平日从未在任何宴席上露面,望湖楼对您十分好奇。那日一时兴起与楼中姐妹打赌,想亲眼目睹娘子的真容。”
“朝云也是一时昏了头,想借此机会···在您跟前炫耀,这才配合演了那出。”既有他人的撺掇,但她自己也确实含有私心。
楼中妈妈说,想要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替你赎身,除了百依百顺地乖巧,偶尔也要做出一些捏酸吃醋的“愚蠢”行径,这样才能更好拿捏男人。
可在苏府呆了些日子,无论是任采莲的“正规”教育,还是季璋对郎君无所谓的态度,都让朝云明白
——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是那番喜欢看女子为自己争风吃醋,从而得到心里满足的凡夫俗子。
瞧着这般知错愿改的朝云,五味杂陈的季璋内心倏然生出一抹邪恶的假设——若是她像之前那般坏,没有被纠正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毫无负担地将其发卖,让那些个恶人蹉跎她,折磨她。
可是,假设只是假设。
“你去寻郎君罢。”季璋摆摆手,将她赶了出去。
“咚!”朝云蓦然朝着季璋磕了个头,这才缓缓起身,行礼谢恩,“多谢娘子不追究之恩。”
临走前,朝云还贴心问道:“娘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郎君的吗?”
屋门打开,流动的空气无声取代屋内发酵粘滞的空气,季璋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从那一声磕头声中回了神,
“我一会儿自己去寻惠思住持,让他不用等我。”
*
惠思禅房。
“月余不见,苏大娘子似乎变了不少。”
看着房内墙壁上大大的“禅”字,不知为何季璋莫名想起惠安房内的字,甚至还觉得二者有哪里不太一样。
“有劳惠思师傅一直挂念。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月余过去,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了。”季璋视线回落到对方身上,话中十分恭敬。
惠思不再像之前那般含糊打哑谜,直接开门见山引入正题:“苏大娘子觉得佛龛前的那盏灯如何?”
季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盏灯夹杂在全是贡品的案桌上十分显眼,“这是···长明灯?”只是这种灯不都是供在正殿佛前的吗。
“非也。这是苏通判为了给他夫人王闰之祈福点的灯,托贫僧好生照料着。”
这是给···原身的灯?
看着灯盏内稳定的火苗,季璋喃喃道:“听闻这种祈福灯与主人的性命息息相关。人在灯在,人死即灯灭。”
“是。”
惠思继续道:“这盏灯是一年前,夫人身怀六甲之时所点。期间这灯总是忽暗忽明,贫僧将它放在这屋内也无济于事,月余前更是差点直接熄灭。可从那之后,这灯仿若脱胎换骨般倏然稳定下来,就连跳跃闪烁也十分少见。”
月余前,不就是她接管这具身体开始吗?
如此直白的明示,季璋不会听不懂,内心却还是无法接受那个即将浮现的真相,“您的意思是,我就是她吗?”
惠思却摇摇头,“贫僧也不知。但这灯既然没有熄灭,反而起死回生···”话尽于此,后面无非是天意所为。
“贫僧虽远离红尘,但也参不透这天意。苏大娘子既有这际遇,不妨试着去接受。”
“我明白了。还是那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王闰之放心将这具身体交给了她,要怎么活全是她说得算。
“苏大娘子有此觉悟,便是极好的。”惠思满意地点点头。
佛龛前的祈福灯,在二人眼中似乎更明亮了些。
1.陈襄:字述古,1017-1080,在杭州担任知州期间与小20岁的苏轼成了好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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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苏轼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