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书肆楼下。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人中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李父负手站在入门小道口,数十位窄袖紧身黑衣壮汉分散在其周围,显得格外唬人。
李盼儿的弟弟煞风景般瑟缩在李父身后,贼眉鼠眼地将屋内之人粗略扫视一遍后,谨慎地灭着自家士气,“爹,这些人瞧着非富即贵,咱们确定要砸店?”
虽说他们父子此行目的是砸店,与店中看客无关,但书呆子们都是一根筋,对书更是视若珍宝。
他们若掺和其中,事情可就不是单纯泄愤这么简单了。
李父瞧着未战先怯的窝囊儿子,气不打一出来却不好当场发作,只得鼓着如牛蛙般的突眼,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道:
“老子砸的就是这挂羊头卖狗肉的破店!”
六品通判大官的苏府他惹不起,这刚刚开业打着书肆幌子卖吃食的阴阳店,他难道还惹不起吗?
袁亭这没爹没娘的东西,拐带他女儿不说,居然还搅黄他儿与何瑶的婚事,破坏他的计划。今日,他定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
肆内本就清净,李父这一嗓子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中央八卦书库挑书的,散落四方桌旁坐着的,甚至是在书库之后买糕买水之人都闻声绕到了前面,伸长脖子一探究竟。
感受到众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疑惑目光,李父便知戏台已经搭好,恶人先告状开始了表演,
“这书肆掌柜卖着圣贤书,自个儿却包庇绑架我女儿的恶人!可怜我女儿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还安好存活在世。”
打李盼儿从未手软的男人,此刻竟装模作样留下了几滴真实眼泪,宛如一位真正爱女心切的好父亲。
李父的八字胡随着嘴唇微颤而剧烈抖动着,似是悲痛至极,愤怒出声道:
“今日,我若是接不回我女儿,无法将那绑架我女儿的恶人绳之以法,我便砸了这破书肆!”
“娘子,咱们要出面阻止吗?”躲在旁边承重金柱后的二宝听见这威胁之言,不禁担忧道。
这书肆内的一切布置都是自家娘子一笔一笔亲自设计,无数次与工匠沟通精心修改才换来了今日的完美呈现。若是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毁了,着实可惜。
季璋本人却毫不慌乱,悠闲地倚靠在二楼视野盲区的柱子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二楼,时不时打着哈欠,对于二宝的担忧只是分神回道:
“不用。今日应邀而来的大多数人,可不仅仅是简单的书院学子。”
若是其他时日,或许她还会有所担忧。可李家居然会不长眼地选择今日,季璋只道他们是被望湖楼一事气得智商骤降。
有了自家娘子的话,二宝暂且将心放回肚子,视线却仍紧锁着李家父子,生怕出什么差池。
季璋则死盯着二楼,不同于表面的风轻云淡,她的内心早已抓狂无比。是不是自己示好得太快了些,怎么这苏家父子跟鬼一般缠上自己。
昨日生辰宴结束后,苏轼强行抱起能自己走的苏迨,提出送她们母子回去,她无奈只得答应。
不曾想送到之后,苏轼居然不肯走了,还道:“闰之,我许久未曾去过你院中了。过哥儿也已三月有余了,我见你这些日子也恢复了···”
苏轼眼中直勾勾的**,吓得季璋抢过余乳娘手中的苏过,心肝似地护在怀里,赶忙打断,“我的身子还未调理好,这些日子夜夜都要哄过哥儿。”
作为三十五岁的成年女性,季璋并不觉得生理需求有何羞耻,反而自己在现代还包养过几任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友。但面对这种只有生理上的无脑苟合,她还是做不到。
幸而苏轼并不强求,叮嘱她明日去瞧瞧大夫调理身子便走了,留下她与怀中苏过大眼瞪小眼。
按理说苏过这般小的小孩应是很容易入睡的,可昨晚母子二人几近一夜未眠。
不知这小孩是白日睡多了,还是闻见了季璋身上略为陌生的气息,直至半宿了也不见其有任何睡意。
而季璋瞧着他,莫名觉得心堵得慌,奈何又不敢将这借口送回偏房,只得硬生生熬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终于将苏过送回了余乳娘手中,然后美美地睡了一上午。
下午醒后,季璋借着出门寻郎中的借口,光明正大出门办事,可谓是“苦尽甘来”之时···又碰上了苏迈。
先是苏轼,后是苏过,再者就是苏迈,其中还偶尔夹杂着苏迨,真是见鬼了。
“嘎吱”一声,二楼的门开了。
刚瞧见钱彦远和苏迈,季璋便瞬间站直了身子,伸手将探头探脑的二宝拉了回来,低语道:“咱们先去后院躲躲。”
她们现在的位置距离李家人十分近,一会儿苏迈过来定会瞧见的。
主仆二人避开二楼视线,缓慢向后院走去。季璋倏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对了,你去寻杜霜。让她将肆内丫头小厮们全部召集起来,咱们虽不露面,但断不可让钱叔先失了底气。”
“你自个也当心些,切莫让迈哥儿瞧见你。”
“是。”主仆二人当即便分开了。
苏迈拎着钱夫子的鸟笼,亦步亦趋跟在钱彦远后面。垂眸看台阶时,视线漏过阶梯倏然扫过一熟悉的背影,心里顿时升起一抹欣喜。
难不成是母亲见他迟迟为归家,出来寻他了?
待下了楼后,苏迈定眼往四人宽的缓冲道一瞧。哪里还有熟悉的人影,就连通往后院的布帘也纹丝不动,毫无被掀过的痕迹。
“钱叔,今日上工的人都在这里了。”杜霜动作十分利索,二宝刚寻完她,这人便已召齐。
钱彦远粗略扫过人群,没有瞧见袁亭与李盼儿,心中瞬间安稳下来,“杜霜去报官罢。”
“切记,慢些回来。”
*
隔壁济世堂内。
“衙门官差都来了,难不成乳酪李家那小娘子真在隔壁?”候诊的病友们望着门外带刀路过的官差,揣测道。
季璋混在其中,一脸懵地问道:“可是我来晚了吗?我怎么什么没听说。”这李父在里面卖惨她是知晓的,难不成在外面也说了?
一大娘瞧她满脸的求知欲,惋惜道:“这位小娘子,你算是来晚了,错过了一出好戏。你不知道,那李家敲锣打鼓了一路,逢人便说这无名书肆包庇了绑架他女儿的恶人。”
“就是可惜了这店。听说今日才刚刚开业,这么一搞怕是又废咯。”
季璋不禁咋舌,这李家居然将这戏台搭这么高,真是一心想置他们于死地啊。当真是狠人,也不怕自寻死路。
须臾之后,之前耀武扬威进去的李家父子与数十位黑衣壮汉,灰溜溜地被官差押着连成一排从济世堂门口路过。
官差嘴里骂骂咧咧,“脑子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吗?那一屋子锦衣华服的人,居然也敢惹?甚至还想上手!”
“撕书?打人?狗东西都怪你,连带着老子也被骂!”说着说着,只觉心中怒火无处发泄,直接一脚踢上就近的李父身上。
李父毫无进去之前的意气风发,眼下吃痛也只敢忍着,甚至为了少挨打,还要唯唯诺诺连声应和道:“是是是。”
这场景只叫人觉得辛酸又好笑,甚至还有丝丝可怜。
不过季璋却是感受不到的,她此刻只庆幸之前便与李盼儿说清楚了,不然还真怕这一出自食恶果之后,李家一落千丈,李盼儿会心软反水。
这惊天大反转,又引得堂内病友们的一阵讨论。
看见事情尘埃落定后,季璋也不再冒着被苏迈发现的风险逗留大堂,趁热闹之际寻到药童,凭借身上的锦缎衣裳进了单独的厢房等候。
昨晚苏轼的话点醒了季璋,原主应是经历过什么,才会生无可恋地脱离身体,让她轻轻松松便占据了这副躯壳。
跑路钱不知何时才能攒够,日后少不了要与苏过接触。这麻烦,还是尽早解决为妙。
桌上热茶还未放凉,孙郎中便开门进了屋,“苏大娘子,别来无恙。”
“孙郎中,倒是好记性。”季璋主动将手放在了脉枕上,虚弱地用帕子掩着口,病恹恹地倚靠着桌沿。
孙郎中见状,心中了然,开门见山问道:“娘子的病情可是又复发了?”
季璋配合地点点头,并未说话。
孙郎中眼中闪过一抹莫名的悲伤,直言不讳道:“娘子可是又亲自带小公子了?”
果然与苏过有关。这下倒是不用她问了。
“嗯。”季璋适时垂眸,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这副垂头模样落在孙郎中眼中,却变成了想要亲近孩子却无能为力,又不知如何解决手足无措的可怜母亲模样。
“上次见娘子之际,老夫还以为娘子早已痊愈,如今看来病根仍未根治。”
孙郎中收起脉枕,宽慰道:“公子还小,府内又有乳娘帮衬,娘子何必着急亲自上手呢?娘子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
“娘子的病乃心病,若是心不求愈,再多的针药皆是徒劳的。”
季璋虽没生过孩子,但也见过相似情况,心里有了答案——原身应是患上了产后抑郁。
孙郎中继续道:“之前娘子在望湖楼主动为苏通判纳妾的事,在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皆道苏大娘子贤惠有容人之量,堪称主母典范。老夫却只想说,勾栏女子向来是惹主母厌恶的,娘子就算表达出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娘子何不听从自己的内心,不再压抑自己一回呢?”
季璋手下一紧,心瞬间慌了起来,强装镇定道:“您的意思是…我的病是因那青楼女子加重的吗?”
孙郎中盯着她蓦然惨白的脸,无奈地摇摇头,只道:“娘子的内心,难道娘子自己不知吗?”
她怎会不知,她不就是在与朝云对峙时出现的吗?而原主,不也是与其对峙时消失的吗?
倏然,季璋的脑子里凝炼出一句可怕的话
—是朝云。
—是朝云“杀”了王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