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迈见过母亲。”
季璋闻言手下一顿,锄头“扑哧”一声陷入泥土,笔直的锄柄立在原地比苏迨还高。她的手顺势搭在锄柄尾上,借力一撑站直了身子,回身瞧着这个放她半个月鸽子的好大儿。
相比宝云寺时从容不迫的翩翩公子,此刻的苏迈一袭浅蓝色圆领宽袖襕衫尽显儒雅之气,宽大袖袍下一晃荡的棕黄色油纸包却如狐狸尾巴般,暴露了主人内心的拘谨不安。
感受到季璋视线的打量,苏迈不由得紧张起来,拎着油纸包的手紧了紧。在空中摇晃的油纸包随即被勒紧,顺着攥紧的黄褐色麻绳躲进了袖袍,叫人瞧不见。
须臾之后,季璋的目光回落到他的脸上,莞尔一笑发出邀请,“迈哥儿,可要和我们一起种树?”
这画面似曾相识,与记忆中宝云寺的那晚混合重叠,晃得苏迈一时失神。
“兄长,和我们一起吧!”
苏迨耷拉着头回到花圃里捡起自己的劳作工具,小脸上挂满忧愁,“娘亲说今日种不完,就不能吃饭。”
苏迨不一样的抱怨将苏迈拉回现实。不似之前的违心选择,苏迈当即将手中的糕点放下,系上襻膊加入挖坑行列,“好。”
微风拂过,一阵清爽的兰草香从苏迈身上溢出,路过季璋时正巧送入她的鼻间。她这才注意到苏迈的发丝是湿漉漉的。
他已经沐浴驱邪过了,却应下邀约愿意弄脏自己刚刚洗净的身体,与她们一同干活。
季璋嘴角不禁勾起弧度。四两拨千斤,她赌对了。
宝云寺被雷声掩盖的凳子拖拉声,季璋一声不落都听见了。甚至借着雷鸣电闪之际的亮光,她还瞧见了一门之隔苏迈在门后徘徊的身影。
所以,她笃定苏迈内心其实是渴望与她与苏迨一起的。奈何自宝云寺回来,棘手的事情接踵而至,季璋只能将苏迈一事暂且搁置下来。不曾想,就这一耽搁居然让有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不得不将苏迈的事提上日程。
“来杭州一年有余,娘···娘亲怎么倏然想起种橘树了?”院中众人皆埋头干活,苏迈却总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前面二字仿若烫嘴般,苏迈酝酿许久出口却还是结巴了。
第一棵树已经种下,季璋用力将填回坑的土踩实抽空回道,声音不经意间染上几分狠意,“闲来无事,种着玩儿。”
撅着屁股挖新坑的苏迈闻言只觉季璋在生气,斟酌许久道:“娘亲···您可是怪我半月之后才来看您?”
这话的语气和内容,怎么似曾相识?
季璋停下脚下动作,似乎感受到了苏迈内心的拧巴,重新认真地回答了一遍,“迈哥儿怎会这样想?娘亲只是这段日子倏然想明白了些东西。”
“这段日子总是急于求成,却是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季璋瞧着另一棵柑橘树下被慢慢填满的土坑,内心只觉一阵平静,“细水长流不失为另一种好的选择。”
穿越到北宋的这段日子似乎过得太“顺遂”,竟叫季璋忘了从萌生开店到确立店铺只用了半个月。钱叔拒绝的信仿若“新手保护期”的第一道劫难,宛若当头一棒将她敲回残酷现实。
顺风顺水是偶然,逆风逆水才是常态。
字字听入耳,词词耳熟能详,可十三岁的苏迈理解不了季璋,却也感受到了她只言片语中的重视。
瞧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剩下四棵树,苏迈内心生出一抹期待,主动开口转移了这略为沉重的话题,“待这六棵柑橘树结果时,不知道能结多少果子?”那时,他们一家五口应该还在杭州罢。
“兄长不必担心,袁娘子送树时说过了,这树很结好多好多黄澄澄的甜果!”提及到吃,苏迨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等着树结果子了,娘亲就可以做好多好吃的了!”
季璋也来了兴致,内心升起一抹展望,“嗯。届时蜜饯、橘糕、柑橘水、柑橘酱···给咱迈哥儿、和迨哥儿都做一份。”无论再如何细水长流,明年橘子成熟之前,她应该也攒够钱了吧。
二宝和刘家兄弟不敢贸然加入话题,但三人最差的也尝过之前的酥酪,故而内心也隐隐对丰收的秋季有了生出了些许冀望。
待另外两棵柑橘树稳当立起来之后,初次干活的苏迈饶是再要面子也支撑不住,锄头脱力般从手中滑落,砸在泥土中发出沉闷一声。
苏迈本人则顾不得手上的脏泥,也顾及不了自己不久前才沐浴过,直接一拳又一拳地往自己的腰上锤着,在浅蓝色的襕衫上留下棕褐色的脏印,只求能换来片刻腰部的舒适。
视线扫过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最后两棵树,苏迈不禁问道:“娘亲院中只有这些人吗?为何不再叫一些女使小厮过来帮忙。”
眼下除了他们一家三口与二宝,就只有刘家兄弟。他若是没记错,除了无法抽身的余乳娘,院内应还有两位能使唤的婢女。
瞧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季璋只觉应该对好不容易愿意敞开心扉的苏迈好些,毫不犹豫道:“二宝,去把杜雪寻来顶替大公子。”
拿着小锄头刨浅坑玩的苏迨闻言灵光乍现,照猫画虎学着苏迈的动作,也锤着自己的腰,哀怨道:“娘亲,要不去爹爹院中借点人手罢。”
看着他直上直下的小身板,季璋脑子里蓦然冒出了一句之前怎么也不理解的话——“小孩子家家哪来的腰”,再配上苏迨卖力扭曲的苦瓜脸,她被逗得笑出了声。
“你和兄长一同都去休息,好不好?”瞧着他抖机灵的小模样,季璋妥协道。
“多谢娘亲!”苏迨扔下锄头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嘴里喝着白凉水却似喝的是甜水般露出餍足的神情。
杜雪,一听便是女子的名字。让自己代替自己做活,苏迈脸皮薄拉不下脸,只得继续站在原地。
二宝往上首跑去,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杜雪便从右偏房出来。只用一眼,苏迈便明白今早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娘亲,这院中是不是还有一位女使?”
本就无旁人说话打扰的院子倏然安静下来,就连刨土的“扑哧”声也猛然降低,仿若被摁下了消音键。
“迈哥儿何出此言?”季璋似是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锄头往石桌走去。
无名书肆。
借着喝水空隙,季璋不着痕迹地扫过油纸包上红色纸封的黑色大字,心里顿时了然。
苏迈仿佛只是随口提起般一边挖坑,一边出声说道:“今日买芍药糕点时,遇见的小摊摊主和杜雪姑娘十分相似,这才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兄长,你买的是芍药糕吗?”
目光偷偷摸摸黏在油纸包上的苏迨闻言,当即放下早已空空如也的茶杯,咋咋呼呼道:“娘亲今日做了芍药浆水!还没吃上橘子糕和橘子水,居然先吃上芍药糕和芍药浆水了!”
这浆水做法并不难,只是需要七日时间发酵方能成酸水。季璋做的不多,本想就自己院内人尝尝鲜。结果被苏迨这大漏勺一说,苏迈知道了,同一屋檐下可不得分点给他爹。
六棵柑橘树已经完全立好,季璋皮笑肉不笑道:“二宝,去厨房将浆水端出来,就当犒劳大家了。”最好大家把它全部喝光,她可不想分给苏轼喝。
昨日那老小子说是想带她去曲水流觞,季璋不想与其有过多纠缠故而推托不去。本想让他把苏迨带去见见世面,自己也可以趁机出去见见钱叔,结果这老小子今早一个人就跑了。
苏轼这不靠谱的爹!
杜霜的事还未交代,二宝与刘家兄弟识趣地端了一碗浆水便躲了下去,院内一时只剩下一家三口。
“迈哥儿喜欢甜些,还是酸些?”季璋拿过一只碗,亲自替他调制。
红色的芍药花酱入水沉底,隐入乳白色的浆水之下,旋即却随着勺子搅动悬浮在浆水中,直至融入水中不见踪影,水中的漩涡方才慢慢消散。
最后再撒下几瓣新鲜芍药花瓣,酸甜口的芍药浆水便做好了。
“都可,多谢娘亲。”苏迈伸手接过季璋手中的浆水,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娘亲,孩儿还没吃过芍药糕呢。”一碗芍药浆水下肚,苏迨咂咂嘴意犹未尽道。
苏迈闻言放下手中浆水,将桌上油纸包拆开。制作之人应是取了芍药花汁揉面,粉红色的糕点做成芍药花状显得格外精致。
苏迨瘾大嘴小,一口下去不过咬掉一半花瓣。细细品味着嘴内弥散的糕点,苏迨心里闪过一抹疑惑,不禁嘟囔道:“这糕点怎么和二宝做得一···”
季璋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及时开口将他的话盖下,“迈哥儿,你今日可是遇见杜雪的姐姐杜霜了?”原因无他,无名书肆上售卖的芍药糕正是按照二宝的方子制作的。
见季璋主动提及,苏迈配合地点点头。毕竟他今日来此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这个。
1.浆水:出自于《东京梦华录》,宋人的乳酸饮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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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芍药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