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这画上是娘亲和我们俩吗?”瞧着桌上望而不得的山海兜,苏迨狠心别开眼,迈着小短腿凑到了苏迈身边。
手肘抵在扶手上随意坐着的苏迈似是受到了惊吓,连忙坐直身子,就连手中的画也如烫手山芋般蓦然被抛到了面前白花花的宣纸上。
苏迈瞥眼看向苏迨,义正言辞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谁准你偷偷凑过来的?”
“兄长,宣纸弄脏了。”苏迨视线在桌上打了个弯然后回到苏迈身上,无辜提醒道。
浸透纸背的未干墨迹在宣纸上留下一道渐变的黑痕,仿若不知何处窜出的脏猫在雪地留下的黑脚印。
紧绷的苏迈闻言却整个人松了下来,敷衍打发道:“那盘山海兜给你了,吃完就赶紧回去。”
“怎么还不过去?”见苏迨不动,苏迈追问道。这好吃鬼难不成今儿转性了?
苏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神仿若能照亮对方心底的肮脏,“兄长,你会把娘亲的画也扔了吗?”
苏迈的习惯他是知道的,只要是脏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扔掉。
苏迈沉默一阵,搭在椅旁扶手上的手指抬了抬,却也没有再次拿起桌上的那副画,只道:“这是娘···娘亲给我的,我想如何处理与你无关。”娘亲二字囫囵吞过,仿佛是怕谁听了去。
“兄长不会扔就好。”苏迨得出自己的答案后,嘟囔着回到了桌旁。娘亲辛辛苦苦写的信,他可不能让兄长随意糟蹋了。
苏迈一时语塞,只觉这还没自己腿长的小孩真烦人。不过,他的视线却一直尾随着苏迨,直至瞧见他拿勺开动后才堪堪收回,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副画上。
没有父亲的介入,他们仍然在一起完成了晚膳。画中一梳着妇女发髻的女子在旁边切菜,与灶台一般高的小孩在她脚边打豆腐,而与她一般高的少年站在她身边揉面。
画面中并肩而立的两人,让人不禁感觉女子与少年更为亲近,仿佛脚边小孩才是外来的。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内心的纠结与挣扎。苏迈只觉自己四年前就被千斤重压着的心终于松快起来,在浅水洼中扑腾许久的鱼儿终于回到了河水中。
苏迈一丝不苟地将那幅画的四角抚平,小心翼翼以宣纸为底用镇纸将那副画压平。
欣喜之余,被冲散的理智也顺着一板一眼的举动慢慢回笼,还未勾起的嘴角被苏迈压了回去。
母亲既然知道,为何现在才告诉自己,她不会因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忽略自己?为何要放任人妈妈离间他们之前的关系?
“母亲呢?”苏迈向苏迨问道,起身将镇纸拿开,在离开书桌前犹豫半晌又将镇纸压了回去。
苏迨将嘴中的山海兜咽下,看着盘中仅剩四只,乖乖放下了勺,老实回道:“母亲在和袁娘子关着门说悄悄话,这画还是袁娘子送出来的哩。”
“厨房的那个厨娘?”袁亭与苏迈一起包过角子,苏迈虽没怎么去过厨房,却也有些模糊印象。
“袁娘子可好了,上次水滑面中的菹菜丁就是她做的。”苏迨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的一道女声打断,“大公子,郎君回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苏迈不得不搁置自己内心的拧巴,分神回道:“我马上过去。”想来应是任妈妈的事,昨日父亲气冲冲地回来,若不是母亲买回来的那女使拦下,昨日定不得安生。
“吃完了吗?回去与母亲说,我晚些时候去寻她。”
话音未落,苏迈直接拎起桌边的苏迨,打开房门将其扔给朝云,“送二公子回去。”
“兄长,我···”苏迨看着苏迈火急火燎远去的背影,声音不自觉咽了下去,顺带着润了润嗓子,“我口渴,想喝杯水。”
*
季璋院中。
刚踏进院子,苏迨又闻见了一阵扑鼻的香气,不过这次香味却不是从小厨房中飘出的。
瞧见坐在院中石桌旁的季璋,苏迨飞扑过去,眼冒精光打量着桌上的玩意儿,“娘亲,我回来了。您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不待季璋回答,跟来的朝云闻着熟悉的味道,率先道:“娘子可是在做沉香熟水?”
“嗯。”季璋一愣,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又恢复了常态。这些风雅之物,朝云应该很是熟悉。
季璋趁机问道:“不知,朝云姑娘可知望湖楼中最受欢迎的熟水渴水是什么?”
“回娘子,翰林院曾定分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紫苏熟水当为首选,不过达官贵人却是偏爱沉香熟水。”朝云不卑不亢回道,诚恳得不似作假。
相比紫苏,沉香价格不菲且具有宁心安神之效。对于长年混迹官场和商市费心费神的达官贵人们,这既能显身家,又有功效的熟水自然是不二之选。
季璋趁机发出邀约,“郎君院中若是无事,你便留下来尝尝我做的。也好让我知晓,我做的与外面卖的有何差别。”
沉香昂贵,现成有经验的试吃人员,白白放过岂不可惜。
“娘子使唤,自然是有空的,那朝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朝云欠身行礼,款款上前站到了二宝身侧。
二宝瘪瘪嘴,但并未如之前那般大的抵触反应,甚至还挪了挪步子,分了一半位置给朝云。
沉香已经用香炉烘热散香了,瓦片也已经烧红。醒过香的沉香放在烧红的瓦片上,继续温热散香。
茶杯倒扣在沉香块上,眼下只需等待沉香香尽,即可得到附在茶杯壁上的沉香香精,再用沸水冲泡即可得到沉香熟水。
“娘亲,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喝呀?”苏迨爬在石桌边上等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问道。
“娘亲也是第一次做,娘亲也不知。”这倒是把季璋问道了,她只得老实道。
季璋在现代虽寻到了做法但没有实践做过,毕竟经过近千年的变化,后世寻的沉香终究与北宋的有差别。
也亏得苏轼现在是通判,她是六品通判的正头娘子。虽然中馈没钱,但瘦死骆驼比马大,让季璋挥霍复刻北宋美食的财力还是有的。
“我去寻弟弟,娘亲待会儿可记得喊我哦。”苏迨跳下石凳,往上首的屋子跑去。
“二宝,杜氏姊妹不在,你去盯着些。”季璋出声让二宝赶紧跟上,以免这小家伙又出什么岔子。
“是。”二宝离去,院内一时又只剩下季璋与朝云。
“任妈妈回去可还安好?”身无碍眼的旁人,季璋也不遮着掩着,开门见山问道。
“任妈妈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不过我瞧着她似是丢了魂般,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朝云不禁好奇道:“娘子,您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还将代表掌家权的府印和账册尽数还给她了。”季璋一脸无辜,丝毫不提苏轼的狠招。
“郎君今日一回府就将大公子寻去了,”朝云故意一顿,仿佛是想故意激起她的好奇,“娘子不好奇郎君所为何事吗?”
季璋垂眸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碰上面前倒扣的茶杯,不甚在意道:“好像不烫了,是不是可以冲泡了?”
面对如此避重就轻地不回答,朝云却似不懂人情世故般继续追问道:“娘子当真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掌家权我还回去了,任采莲眼下受伤又身负重任,正是你献殷勤俘获人心的好时候,你却在这里浪费时间与我纠缠。”季璋无语到只想扶额,怎么几日不见朝云变成猪队友了。
朝云仿佛不习惯开门见山说话,尽管伪装被撕碎,但也支支吾吾才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我只是想知道郎君这般护着你,你内心当真没有一丝波澜吗?”
季璋脸上一抹冷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护着?他若是真想护着我,就不会纵容任采莲养成这般跋扈的性子,就不会出现这一档子事。”
“什么叫护着?人也骂了,气也出了,他马后炮般跳出来主持正义,这就叫护着了?难不成我日后被打了,也指望着他出来逼着别人道个歉就好了吗?”季璋脸上写满嫌弃,只差没写着“吃点好的吧”。
朝云沉默了,只觉脸上臊得慌。
她算看出来了这主家娘子确实不喜欢苏轼,她日后也不用担忧季璋这个盟友会不会半路反水了。但经过季璋这一形容,她只觉心悦苏轼变成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好似季璋骂的不是苏轼,而是她。但朝云又没证据说她指桑骂槐,毕竟不提郎君,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和善的气息。
朝云只得生硬地扯开话题,“茶杯凉了就可以了。娘子稍等,我去厨房端热水。”
“去吧。”瞧着朝云左右踩脚的慌乱模样,季璋憋笑得十分难受。看来,她的这番话对小姑娘的冲击不小啊。
不过,她日后吐槽苏轼还是得收着点,毕竟朝云可是她跑路的幌子。若是把幌子气跑了,这才是功亏一篑。
茶杯已经凉了,沸水冲泡并趁热用茶盖盖住,防止沉香香气逸出。静置再次放凉,等待的时间不短,可朝云没有再问及季璋好不好奇。
茶盖一揭,与之前醒沉香的香味一模一样,好似将沉香都浓缩进了这杯淡黄色的水中。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沉香,居然只换了这样一小杯,季璋有些肉疼。
她拿勺给朝云分了一勺,“朝云姑娘尝尝,瞧瞧与你之前在外面喝过的有何区别。”
朝云初尝只是浅抿一口,须臾之后再将剩余不多的一口喝下,“甘软回甜,口齿留香。比之外面的,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外面都是为了赚钱的,用料上自然没娘子用得这么足。”
季璋自己也浅尝一勺,心中已然有了分寸。方法是对的,不过日后做的时候可以多冲泡点水,这样可以节省些成本。
怎么办,她好像已经有当奸商的苗头了。
1.沉香熟水:出自宋代陈直原的《寿亲养老新书》,“翰林院曾定分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这句话也出自这本书。
2.100收的伏笔小彩蛋解读[让我康康]:季璋和苏轼的院子皆没有取名字,是因为这是租的房子,也和后面提到的中馈没钱相互印证(没钱来改造)。苏轼虽是六品通判但不会理财,故而才出现到黄州时期房梁吊钱的故事,(不知道有没有小宝发现这个小设计[捂脸偷看])
3.碎碎念:小作者有第一个三位数收藏啦!开心得冒泡泡,继续努力写故事,内心小小期待解锁下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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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沉香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