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第20章 归宿.1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桥洞下少数几个干燥的地方都推推挤挤堆满了这个城市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有个瘦弱矮小的孩子被人夹杂着躲在最角落中。

这是1999年开春，这个叫翌的孩子刚刚从地狱中被人用尽全力推出来，那个人让她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她跑啊跑啊，跑了整整一周，受到惊吓又淋了雨，最后发着高烧勉强找了个能避雨的地方，便体力不支晕死过去。

天将亮时，翌迷迷糊糊间听见身边的响动，她想探一探究竟的，但身子实在太疲惫，她连掀起眼皮子都勉强得很，依照现在这个状态，也只能任人宰割。

她忍着恶心难受等待响动靠近，一边也感觉到很害怕，想要下意识摸一摸脖子，只是勉强伸了伸手指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来抬起胳膊。

又累，又饿，脑袋感觉像是被人打了好几棍子，胃里空空荡荡，上一次吃东西还是昨天早上，有一好心摆摊的店家给了她一杯豆浆，她在垃圾桶里翻了点残羹剩饭，就着豆浆一起吃了。

两个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慢慢停在她身边，衣服窸窸窣窣，他们蹲下了。

翌难受地哼出一个单音，试图把自己蜷起来。

一个女人忽然说：“你看这件衣服，洗洗给咱娃穿。”

接着就有手伸过来，几下解开她的外套纽扣，就要强行扒掉。

翌挣扎起来，眼睛也睁开看见眼前的人，一男一女，衣服比她还脏，蓬头垢面，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洗过，就差苍蝇在上空盘旋。

女人忙着扒她衣服，男人就抄手蹲在一边看女人忙活，翌身上没多少力气，女人作为一个成年人居然也没什么力气，费了好大劲才把翌从地上拖起来扒掉外套。

外套是过年的时候，赵叔叔买给她的，还有底下的毛衣、裤子、鞋，赵叔叔说：“新年新气象，过了年我们小翌就又长大一岁，马上就可以成为大孩子了。”

翌收到新衣服很高兴，拉着赵叔叔的衣角问：“等我成为大孩子，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赵叔叔摸摸她的头，笑了笑，一条浅浅的笑纹在眼角铺开，温和地跟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等我们小翌成为大孩子，就可以去上学，去学知识，小翌不是喜欢数学吗，那就读清华，赵叔叔给你掏学费。”

翌想了想，她对清华没有概念，她想要读赵叔叔念的学校。

赵叔叔再没有作答，他又摸摸她的头，眼睛里带了些她看不太懂的情绪。

依照惯例，他们私下的对话都不可以讲给别人，连爸爸妈妈都不可以说，所以她也无从得知那种情绪其实叫做怜悯和惋惜。

外套一离身，翌立即觉得有冷风簌簌往身体里钻，她试图想往后退，脚一蹬立刻被男人看见。

男人眼睛放光，好像看见一只待宰的羔羊，“还有鞋！裤子也扒了，毛衣也可以穿。”

女人依言抓住翌的小腿，却又有点犹豫，她看看翌病殃殃又苍白的脸，结巴了几声问：“这……这娃也跟咱娃差不多大，这天这么冷，会不会出人命……？”

男人没好气地骂：“一个流浪的崽子，死了能咋的，谁管？天这么冷，你就不想想咱大宝？”

女人明显怔住了，“可是……可是，大宝太小也穿不了，留着给妮子穿吧，妮子一件外衣就够了……”

男人一把把她拨开，上来先按住已经蹬开女人手的翌，嘴上不住骂着：“个小兔崽子，赔钱玩意，我大宝都没穿过棉衣……嘿！”

女人不知道他是在骂这个发着烧的孩子，还是在骂她那跟这孩子差不多大的大女儿，她也不敢上去，怕被打。

这会儿男人却忽然停住了，女人怕那娃真死了，壮着胆子过去看，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见这孩子在挣扎间露出来的一块玉，就挂在她脖子上。

那玉是个圆环，中间有跟绳子穿起来，生翠生翠，没有一点杂污，一看就很值钱。

在男人贪赌把家里败光前，女人还是个工厂职工，日子虽然穷，也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下室可住。

她曾经在厂长儿子的身上见过这种玉，叫平安扣，听说越透的越好，厂长儿子戴的那块有小上千块钱，值她好几个月的工资。而这一块看起来却要比她见过的那块更好看。

女人的大女儿妮子已经有两三年没件新衣服了，这次实在是因为妮子那件衣服已经破地穿不了，又碰上这个孩子，看上去无父无母是个流浪的，这才来扒衣服。可要她去抢玉，那可是犯法的，要被枪毙的。

女人还在犹豫愣神间，男人已经眼睛放光伸手去抓。

“这可是好东西，这抵得上我们一年吃穿。”

翌猛地意识到对方看中了自己什么，她忽然有了劲，能动得了胳膊，一下子把平安扣从衣领里塞回去。

男人没想到她还能挣扎，想硬抢，翌被他按在地上，脚不住地蹬着，却死死攥住衣领不让男人把平安扣抓出来。

那是赵叔叔给她的！

是赵叔叔最后硬撑着，从脖子上取下来塞进她手心里的。

那上面还沾着赵叔叔手心里的血。

翌以前眼馋玉好看，缠着赵叔叔要了很多次，对方都只是带着笑摇摇头拒绝，说：“这块玉很重要，不可以给你。小翌喜欢的话，等有时间，叔叔带你去玉器店选一个，一定要比我这块好看。”

最后他在推她走的时候，抖着手把玉从脖子里摘下来塞给她，他强撑着又对翌笑笑，像是以往那么多次一样，可说话却断断续续，每个字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拿着，小翌，这是我家人给我的，它也会保你平安。”

平安扣是家人送的，家人的希冀和爱都附在上面，会保平安。

“滚……”翌用尽全力却略显无力地推着男人，“滚开！”

她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把你的脏手拿开！”

她摸到一块很大的石头，捏紧了，猛地砸到男人后脑上。

赵叔叔教过她人体解剖图，人体哪里最脆弱、哪里最坚硬，实力悬殊时应该打哪里，没枪时该怎样反抗。

就例如枕骨大孔，缺少颅骨保护但是有延髓。

她抓着石头，往男人脖子上方和脑后最硬的地方的交接处砸。

靠后的女人忽然发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翌手脚并用爬起来，没去管男人怎么样了，她知道自己力气不够，所以肯定不会致死。

女人暂时没空管她，但很快等男人恢复行动力后，他们就会追上来。赵叔叔说，犯罪的男性多数暴躁易怒，所以如果没办法第一时间补枪，就一定要快跑。

她用全部力气跑出桥洞，跑到小路上，想往有人的地方跑。

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现在更加难受，肺里有团火，好像要烧穿了。她难受地干呕，脚步却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要被追上，停下来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跑，跑，跑，跑啊小翌！”仿佛有个男人跟着她一起跑，跑在她前面催促她。

用尽全力跑的孩子一脚踩进水坑里，被溅起的水花串串落在她的裤脚上。

孩子跌跌撞撞腿间软了一下，身子一踉跄立刻摔下去，她在地上挣扎了半晌想爬起来，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要死了。她想。

她其实还想再念一念一个人的名字，可是她眼皮很沉，实在睁不开了。她只发出一个单字：“赵……”

世界慢慢安静，黑暗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叔叔，还有她爸爸，那个时候也是如此吗？

不知道有多久，声音一点一点传进她耳朵，有鸟在头顶叫，有小孩子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欢笑声，还有大人的交谈声、说笑声，她听见在脚步嘈杂与人声交谈中有个人惊呼一声：“这儿怎么还有个孩子？”

于是所有声音都被很多脚步声和很多指点声压盖，很多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听见了哀叹，“造孽哟。”

翌想要握拳，想开口说话，嘴唇勉强张开了一个小缝，声音还压在腹腔里传不出来。

恍惚间有个人靠近她，有双手挨到她。

又有人要来抢玉了吗？

翌再次挣扎起来，双手彻底无力地推着对方。

对方穿着一身制服，面孔很年轻，不断地安抚她：“小妹妹别怕，我是警察，我是警察。”

他连续说了两声，在翌的挣扎中看上去比翌还慌乱。

翌知道这身制服是警察的衣服，她亲妈曾抓着她要她记住这些制服，充满怨恨地对她说：“你要死死记住他们，这是条子，是仇人！”

那是她少有对翌并非拳打脚踢冷眼相待的一次，这让翌记起自己家还未变成现在这样时，妈妈下班后常给她带小零食，偶尔会有一块蛋糕店即将过期前打折出售的小蛋糕。然后她会让翌念念课文，或是自己干活，听翌绘声绘色描述今天上课都做了些什么。

就像现在一样。

翌乖巧地说自己记住了，并且还发现几张照片上的制服都有细节出入。

她扬上去的笑脸还没放下来，腰间一空竟是被女人踹地飞出去。

女人骂骂咧咧：“让你记你就记着，看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对她们来说，警察是仇人，抓了很多妈妈身边的下属，虽然翌也讨厌那些叔叔。

妈妈训斥过她：“以后看见条子就避着走，不要跟他们说话，小心你被抓起来，枪毙了！”

翌见过妈妈枪毙别人。

她在这个年轻警察的手下，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小警察擦擦额角的汗，对她释放着善意，憨厚地笑说：“不要怕，小姑娘，我是警察。”

——“小翌，不要怕，我是警察。”

赵叔叔……

这章写的我好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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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归宿.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