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
宁彩心匆匆从大门跑了进去,差点撞上从里面往外走的人。
“喂喂喂,小菜心,你慌慌张张的作甚?”秦治眼疾手快地避开,顺手扶着差点被他撞倒的人。
“秦治?你怎么在这里?”彩心吃惊地道,看到秦治身后的人,表情更惊讶,“你是……”
秦治身后一身青衣的胖子看到她展颜一笑,白净脸上的肉舒展出两个可爱小酒窝,分外憨厚,“好久不见了。”
“你……哪位?”彩心偏头,一脸疑惑。
秦治毫不留情地爆笑出声,胖子唇角一抽,抬起厚实的大手擦擦不存在的汗,“小菜心,是我,方静生。”
“你是方静生?当年方家那个柔弱纤细的美少年?”那个差点成了她夫君的方静生?彩心张大眼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
白皙的脸蛋一红,胖子腼腆地摸摸下巴,露了个自得的表情,“正是在下。”
“你……这几年又中毒了吗?”彩心还是接受不了当年那个纤弱美少年成了今天的大胖子,未到中年发福也不是没见过,但发成两个人身形的还真是冲击。
“噗嗤!”刚止住了笑的秦治闻言,忍不住又笑出了眼泪。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苏子锐表情不变,仅挑眉轻嗤,视线扫了下四周,官驿一切如常,却安静得让人有点不适应。
“说起来,小菜心你从哪回来啊?阿若呢?”秦治擦擦眼泪,问道。
彩心猛地一跺脚,略急地道,“哎呀,秦治,苏大人,你们快去城东的古宅,好像有点不对劲。”
三人脸色一凝。
因为方向不对,阿若在赴约前便让彩心去官衙找李小蛮,原是想着如果真的是小蛮找她,那彩心就顺道买些食材回来。若是小蛮在官衙,那就证明有人冒她的名来骗阿若出去,这样小蛮就能带人赶过去找阿若。彩心在出去前又遇到了刚看完戏稿的戏子张,顺口说了这事。
“戏子张要找阿若改稿就直接过去了,然后我去衙门,小蛮果然不在……我以为就没事了。但是,我买完食材回来,却看到小蛮在官驿门口!小蛮说她没有找人去约阿若,脸色一变就策马去找阿若了。”彩心急急地道。
“你怎么不早说?”秦治略急地道。
“我倒是想找你,谁知道你们会在官驿?不对,你们就是苏大人的访客?你们有什么事要找苏大人吗?”彩心诧异地道。
秦治与苏子锐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快步往外走,方静生慢板拍地匆匆跟上,脚步蹒跚。
“方静生,你要是走不动就歇着吧。”彩心于心不忍,两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都翻身上马了,胖子还在走出大门的路上。
“不行,小蛮去了,我得跟着去看看才安心。”方静生好不容易跑出大门,看到两人已经绝尘而去,跺了跺脚,“有马车吗?”
官驿门口的两个守卫眼角都不曾动一下。
秦治等人赶到的时候,李小蛮正扶着戏子张坐到桃花树下,他们身边结实地绑着两个深度昏迷的黑衣人。
“小蛮,阿若呢?”秦治拂开打脸的柳枝冲到他们面前,没看到目标,急忙问道。
苏子锐环视着院落四周,格格不入的盛放桃花树与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桃香让他眉头轻皱,下意识运劲,却发现气息略有紊乱。“这桃香有问题。”
“这是瘴气,现在消散得差不多,但还是不要大意。”李小蛮站起来朝他们道,“我赶到的时候,张先生已经勉力支撑了,至于阿若……”
“她消失了。”戏子张脸色有点白,唇角隐约见血迹,指着他身边的位置,“方才那些黑衣人打晕了她,放在这里才来夹击我。可是我只跟他们缠斗一会,人就……随着那些花瓣一起消失了。很快,李捕快就来了,他们便逃走了。这两个是因为李捕快而没法带走的。”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消失?”秦治以手捂着口鼻,“莫不是什么奇怪的阵法?”
又是阵法?苏子锐想起在京城阿若也是混进了奇怪的阵法,才忽然失踪。
眼底泛起凛意,苏子锐冷声道,“短短时间能把人带走,哪怕是阵法,也必然有什么其他方式遁走。阿若是人,世间哪有能隔空取人的阵法?只怕对方是钻了空子。”
秦治灵光一现,“找!这些大宅必有密道。”
“大人,我来时已经通知了同僚,想必他们也快到了。”李小蛮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以一敌百,在肯定了阿若有危险后,她在赶来前已经让父亲去调派人手了。
“做得好。”苏子锐点点头,与秦治一起从桃花树下翻找。
桃花树矗立在庭院中间,柳树围绕,突兀却又显眼,树根仿佛深植于泥土之下,时至盛夏却盛开一树桃花。
秦治三下五除二地火速翻了就近的两个厢房,也没发现可疑,心下焦急非常,抬头就看到苏子锐负手站于桃花树下,片片花瓣拂身而过,出尘得如翩翩俗世公子,气得他呼吸都不顺了,“我说苏子锐,你能不能手脚快点?阿若要是有什么事,我不放过你!”
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苏子锐慢条斯理地抽出长剑,“秦少帮主这话,是找错人说了吧!”
话音未落,湛蓝的剑光飞闪,凌厉的剑气划破空中飞舞的花瓣,桃花树粗壮的树身猛地裂开,树干被劈成两半,粉色的花瓣疯狂炫舞,空气中泛起水波般的荡漾,眼前忽然一荡,顷刻间连树带花消失无踪。
“我的天啊……这,这是池塘?”李小蛮目瞪口呆,桃花消失后,他们正站在院落中间已然干枯了的池子里,“我刚刚还在树下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儿……那,都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那个阵法怎么破?”秦治有点不服气,他也曾习过阵法,只是少时定性不足没有心思深究。
“布阵之人很高明,也很懂得用障眼法。”但同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困住他两次?苏子锐懒得解释,面无表情地踢开干枯的水草,一个阶梯往下的密道口就暗藏在这些枯草之下,“就是这里,走!”
“他这是命令我吗?我又不是他下手!”不忿归不忿,秦治还是跟上他的脚步,持弯刀跑了下去。
“你不去?”戏子张奇怪地看着抱手环胸的李小蛮。
李小蛮摇摇头,“以我的武功连他们两个都追不上,去了也是添乱。再说,这两个人可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
大概是因为潜意识的警惕性很高,阿若昏迷的时间很短,一清醒就看到自己被扛着走得很急,肚子压得发疼,她的头朝下挂在黑衣人的后背,看不到人的模样。
但,这不重要。
借着颠簸,她的手垂到自己面前,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细长的银针安稳地现于指间。
这是刚才被戏子张打落的银针,没沾毒。她本想拿回去给苏子锐追查看看有没有什么下文,没想到这捡垃圾的习惯成了救命符。
量好位置,阿若毫不犹豫地往黑衣人尾椎的要害刺进去。
狂奔的脚步骤然停下,惯性之下黑衣人带着阿若扑了出去,落地的瞬间,肩上的女子突然一手抱着他的头,紧接着耳边一痛,不甘心又震惊的眼合上。
“疼……”把人踢开,阿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这人着地以她为垫,差点没把她摔晕。
环顾一下四周,她身处一片树林中,视野被苍苍绿绿的树林遮挡,连日光也没多少照进来。层层雾气四起,树林渐如仙境般缥缈。
“我该不会到蓬莱了吧?”阿若站起来,头脑一阵发晕,吸了口气,鼻端尽是清冽的香气,“不好,这味道有问题。戏子张要是在一定又要说我蠢了。”
以手臂捂着口鼻,阿若朝着来的方向而去。幸好绑走她的人只有一个,她相信彩心和小蛮一定会找到人来的,只要她不那么倒霉遇到其他黑衣人。
脚边的枯叶沙沙的响动,阿若怕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死活不敢低头去看,蹒跚的脚步又急又快。走得越急,呼吸越促,脑子越是懵,视线也开始模糊,她依稀仿佛又看到一抹红色的倩影缓步而来。
“不是又进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吧?”阿若勉强扶着一棵树的树干,眼睁睁看着来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翻涌的情绪无法控制,眼眶忽然委屈地红了。
绯红华服的女子容颜绝色,眉眼带着轻愁,唇边却有着宠溺的笑意,纤纤素手抚过阿若的额际的碎发,“抱歉,若若。”
阿若呼吸都变得轻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麻又疼,压抑了好几年的阵阵酸楚翻涌而上,让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柔软的嗓音与她指尖的怜惜让她的情绪瞬间崩溃,她在这世间最初感受过的温暖与呵护都来自于眼前的人,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拥有这种相见的机会。
鼻子抽了抽,想起她所经历的,阿若噎下那些委屈,倔强地别开脸,“道歉有用的话要衙差作甚?你不是都死了吗?还留恋什么呀?这世间没什么好玩的……”
女子轻轻一叹,张手把阿若拥入怀中,轻轻地拍抚,“我知道,若若受委屈了……可是我没办法了,若若,帮我。”
“我都快自身难保了,我怎么帮你啊……来这里不是我选的,难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也无法自己选择吗?我已经很努力了……你说的我都努力做了。”阿若不敢回抱,指尖却死死地拉着她的罗袖,不肯放手,“我有暗中奢望哪天可以忽然回去,但也没有很大期望,我只是很努力地安安稳稳地活着而已。”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若若很努力了……你一定要活着,若若,总有一天,这个世间会给予你最好的回报的。”红衣女子满眼都是对眼前连哭都隐忍的姑娘的心疼,却又无能为力。这个世间万物本应与她无关了,却因一些人的执着,一些人的思念而依旧缠绕,无法安心离去。
“不要走啊……我会努力的,你要的,我都会做到。”阿若感到指尖的衣袖慢慢抽走,心头骤然慌乱,不舍地哭道,“阿姐……不要走。”
女子倾身在阿若额心亲了一下,一滴泪落下,顺着衣襟滴落在阿若的脸颊上,与她的泪融在一起,“对不住,若若。”
余音还在耳边,那种熟悉的温暖却已然消失。明明指尖仍有衣料的柔软,为什么人就不见了呢?
“不要——”阿若猛地睁开眼,狂乱伸出的手被人一把抓着。
“齐姑娘!”清隽的面容略带焦急,冷冽锐利的眼望进那双彷惶带泪的眸子。
阿若呆呆地望着他,心底的慌乱慢慢被他眼中的沉稳平缓,“苏……苏子锐?”
“是我,”苏子锐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在这里?那些黑衣人呢?”
用力摇摇头,阿若指了指身后的路,“我把他弄倒了就,就跑回来了。”
“用你的小工具?”苏子锐挑眉问了句,不着痕迹地把发呆的人拉近两步,不让她看到身后施然滑过的青蛇。
小工具……对了,阿若反手拉着他扶在自己手腕的手,“苏大人,这里有那个,瘴气。”
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苏子锐努力掩去讽意,眼前的她看起来已经够脆弱,“这整个树林都是,你才发现?不过你现在吸入太多,便是有药一时半刻也解不了。这气味明明跟方才桃花阵一样,你怎么就没发现,还跑那么快,你脑子是怎么想的?”
瞧她那样子,分明急促呼进不少瘴气。
“我吸都吸了,那怎么办啊?”他的话其实没有责怪,但是阿若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情绪以及还没来得及跟那个人倾诉的委屈瞬间几乎压过理智,她狠狠地甩开苏子锐的手,踉跄地往前走。
被她的动作甩愣了,苏子锐箭步上前抓着摇摇晃晃的人,有点诧异掌心触及的冰冷,“路都走不稳你还逞什么强?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阿若猛地回身,双目发红地瞪着他,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吼道,“我想要吃汉堡,想要喝可乐,想要买个机票车票什么的回家,我想得快要疯了!我想我爸我妈我兄弟,朋友同事甚至公司那些极品男和绿茶我都想得要命,你们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和事我通通都可以不要,要是死掉就能回去,我恨不得一头就撞死……我不要你们,我想要回去……”
越说越急,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间俱是那些让人迷恋的清香气味,阿若的大脑越来越混沌,连说什么都不太清楚,只是眼眶不断地涌出她隐藏了很久的眼泪,眼前的人开始朦胧。说着说着,她乏力般把头靠在双手揪着的衣襟,纷乱的大脑无法思考。
苏子锐没想到说她两句居然被还了一大串,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情绪很不对劲,眼底竟有着一抹绝望。
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是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安抚着那个埋在他怀里努力吸气平复的人,苏子锐语带无奈,“别大口喘气,都跟你说了这瘴气有问题。”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安抚地道,“把药丸吃了,我们赶紧离开吧,秦少帮主去了另一边找,我们沿路回去应该能碰上。”
怀中的姑娘哭成了小花猫,一双清澈的黑眸没有平日的机灵,尽是茫然与没有缘由的信任,看得苏子锐心头微微发软,叹息般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
指尖的温度低得骇人,生疏的动作有点控制不住力度,那张哭红的脸蛋添了两道细微的红痕。
阿若哦了一声,乖乖地把药丸塞嘴里,脚步一动整个人就歪倒,一头又撞回他怀里,“我好像……脚动不了。”
方才不觉,一动双腿如灌了铅,理智慢慢回笼的阿若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指尖透过薄裳感触她的皮肤冰冷异常,苏子锐敛了神色,拉过她的手架在肩头,转个身便顺着力度把人背了起来,“我们先离开再说。”
趴在他的肩头,因药力而恢复几分清醒,阿若想起刚才自己发泄般的行为,越想越羞愧。她早已过了不顾一切发泄的年纪,可是这几年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日子并不容易。她无数次以为自己要在这个意外死亡率很高的世界领饭盒,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
搂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阿若哑着声音道,“苏大人,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脾气的。”
苏子锐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靠着他颈边的皮肤还是很凉,唯有落在他皮肤上两滴泪是滚烫。沉默了一下,他才慢悠悠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胡来,你这样冒冒失失给我添了多少麻烦?这回又进了什么奇怪的阵法了吗?”
阿若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不像看起来清瘦,她搂着的肩膀宽阔有力,背着她的脚步也安稳得让人安心。他走得很快,却并不颠簸,心跳的声音清晰有力,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只是听着就有种安全感。
勾出自己脖子上的红绳,上面吊着的玉坠有点发烫,阿若忽然低语,“苏大人,我刚刚好像看到已经不在了的人……我听人说,一个人死了,如果有人为她难过念着她,这才证明她真的在这世界活过。她是很好的人,因为到现在了,我还是很难过……”
苏子锐没有回答,眼神却掠过深思,脚步不停,只是把她往上颠了下,让她逐渐松开的手环着自己的肩脖。
在以前,阿若战战兢兢地工作,现在,她也踏踏实实地过日子。那个世界,她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难过,但如果这个世界也一样,她的努力就好像方才的桃花,不过是虚假的谎言。可是明明,她也有过死掉回到最初的期待。
“苏子锐……苏疯,我要是死了,会不会有人难过……”
“你要是就这样死了,我一定挖出来鞭尸,让你死无全尸。怎样,够难过吗?”苏子锐正专心赶路,闻言拨冗回了一句。
“我不是说我难过……我死都死了,你看不惯烧掉就是了,挫骨扬灰还不够吗?还鞭尸……苏疯你有那么讨厌我吗?”阿若越想越难过,不怀念就算了,她做人有那么失败吗?脑子快糊成一团了,还记得收紧手臂,勒着他脖子。
“所以,你最好安分一点,乖乖呆在……”
他的话语已然听不清,四周一片的安静,阿若无力挣脱黑暗,想着他在身边,索性便放心地堕入黑暗里。
反正……苏大人已在了嘛。
在街上看到很多人走路也低头看手机,无法想象有一天通讯倒退的话会有多不方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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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司州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