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十四年的秋天,说来也真怪。汉国皇帝刘岩,在位二十五年后,突然向天下宣布改名“”。诏书上说,这名字取自《易经》“飞龙在天”,是天大的吉兆。但这“飞龙在天”的好名字,非但没让人心安,反倒像块石头砸进了死水塘,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兴王府的街巷里,老百姓们却窃窃私语着另一个说法。“听说了吗?宫里传出来的……陛下身子骨不行了,改这名儿,是想借老天爷的运势续命呢!”
皇帝真到了要靠改名来冲喜的地步?这念头一起,朝堂上下,暗流涌动。
月亮爬上柳梢头,清冷冷的。林清远回到家时,脸色铁青,脚步沉重,全没有不久前才升官的喜气。他几乎是撞开院门,带进一身寒气。
“疯了!都疯了!”他官袍都没脱,对着迎上来的妻子秋娘,终究是没有压下怒火,表现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愤怒模样。
林堂也从屋里出来,心中疑惑不已:“大哥,出什么事了?”
林清远灌了口冷茶,捏茶杯的手指因握的太紧而发白,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朝廷……真是坏了,坏了啊!陛下今天下旨,说‘读书人总想着子孙后代,靠不住。’竟然……竟然把中枢要害的位置,还有兴王府禁军的兵权,全交给了太监。那个林延遇,摇身一变成了‘监军使’!”
他喘了口气,脸上是极度的厌恶和荒谬感:“更有甚者真,为了往上爬,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阉人!巴结权贵,怎么能到这种地步。”
林堂立刻抓住了关键:“大哥,你之前突然被调到屯田司当郎中,不会跟这事有关吧?”她记得很清楚,大哥这次调动来得古怪。
林清远长叹一声,疲惫地坐下:“现在想想,这事儿真怕是被人算计了。汉国和楚国在边境对峙,陛下想送一千匹战马过去示好。挑马是太仆寺的事,可送马这烫手山芋……在几个衙门之间踢来踢去,最后硬塞给了我们屯田司!”他苦笑,“前任郎中高升到工部司去了,底下的人不是辞官就是装病,没一个愿意接这差事,尚书大人倒是念旧情,想起我在部里待过,特意把我调回来顶这个苦差事的缺。”
秋娘手里的扇子停了,脸上又是担忧又是不悦:“怎么去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送马……要去多久?”
“快则几个月,慢的话怕是大半年都回不来。高低是过不了年了。”林清远声音发涩,反手捏了捏秋娘的手,“马我今天去看过了,眼下就三百多匹能凑合用现在天还热,马看着蔫蔫的,倒是太仆寺的人拍胸脯说到出发前能补齐,想来十月初就该去楚国了。”他眼里满是忧虑。
夫妻俩商量到半夜,最后决定,林清远启程后秋娘就带着清清先回梧州娘家,既能陪老人过年,离楚国也近些,方便等林清远。十月初三,林清远带着送马队伍,消失在南边的官道上。两天后,秋娘母女也坐车走了。林家只剩下林堂,守着空荡荡的院子。
兄嫂走了,林堂去越王府倒是勤了些。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翠绿的芭蕉叶,在花园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刘弘昌和林堂正对着那张精巧的“分浪翼”快艇图纸低声讨论。越州那边王府中正秘密训练的少年少女,已有近三十人,日日跟着俞海波学凫水、驾船。林堂看着图纸,想起俞帆说过的女水手,心头微热。
可刘弘昌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着,心事重重。好几次看向林堂,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殿下,”林堂放下炭笔,“好像有心事?是又出事了?”
刘弘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已经压得很低,却还是透着股沉痛:“父皇……越发暴戾了。”他抬眼,目光越过庭院,望向那森严的皇城方向。“‘生地狱’又扩大了。新加了‘汤锅煮人’、‘铁床烙刑’,还把毒蛇扔进水牢,就为了看犯人吓得惨叫哀嚎,如今这宫里日夜飘着一股焦臭和腐烂的味道。”
“前天,”刘弘昌的声音更冷了,“就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疑心宫女与宫外私通,三十多个宫女被活活煮死了。朝堂上,太监当道,林延遇一手遮天,堵着所有人的嘴。开国老臣杨洞潜就因为劝了几句别用酷刑,被罢了官,还受了酷刑折磨。”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强忍着愤怒。
“皇子……王爷们呢?没人敢说话吗?”林堂追问,声音有点发颤。
刘弘昌倒也不生气,只是看了林堂一眼,眼神锐利,随即又化作无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和我说说也就罢了。”他拿起桌上一卷书,轻轻敲了下林堂的额头,力道不重,却让她心头一跳。
“兄弟们要么在封地,要么像我这样领个闲差,一道旨意就能打发走。晋王……神龙见首不见尾,很久没露面了。至于秦王,”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他现在是‘生地狱’的常客,去得比父皇还勤快。”
提到秦王,气氛陡然凝住。刘弘昌不再说话,低头在图纸上反复勾画着快艇编队,笔尖却透着烦躁。林堂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一个极其大胆又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芭蕉静静立着,只有风声。她倾身靠近,几乎贴着刘弘昌的耳朵,气息微促,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问道:
“殿下,您想过那个位置吗?”
“那个位置”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刘弘昌手中的笔猛地顿住。他缓缓抬眼,眼底像深潭,平静无波,只有一片沉寂。“没有。”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斩钉截铁,“从来没有。我本是个闲云野鹤的人,这乱世,那位置我坐不了,就算侥幸坐上,也坐不稳,坐不长。”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带着一丝向往和落寞,“我这辈子想的,不过是太平年月当个闲散王爷,吟诗作画;乱世里就守着自己那块地方,让百姓少受点苦。上有君父,下有兄弟,太子早就定了,我就不能那么想,更不能那么做。”
他突然话锋一转,凝视着林堂,眼神像是要看进她心里:“戈尔那,”他叫她的名字,语气抬高了些,“你觉得,坐上那个位置,很好吗?”
这一问,石破天惊,林堂猝不及防,怎么会反问她这个?“不自在就不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刘弘昌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低沉而畅快的大笑,笑声在安静的庭院里回荡,惊飞了芭蕉叶上的麻雀。
“戈尔那啊戈尔那!”他笑声渐歇,眼中却掠过一丝深藏的寂寥,“你说得对!不自在,就不好。你该有条自己的船,天高海阔,那才是你的自在。”他拍了拍图纸,语气带着鼓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林堂刚想说话,突然看见阿坤,急匆匆快步走进院子:“殿下,圣旨到了,急召。”
前厅香案已经摆好。传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一个字一个字扎进随后赶来的刘弘昌耳朵里:“屯田司郎中林清远,借押送国礼之机,包藏祸心,竟在马匹草料中偷掺铅块,以劣充好,意图破坏两国邦交。罪行在楚国败露,畏罪潜逃,拒捕顽抗,最终跳崖身匿。今楚王震怒,责问我朝。特命越王刘弘昌为钦差,即刻启程,赶赴楚汉边境查办此案,活人捉拿,尸身收殓,送返楚国谢罪!钦此!”
刘弘昌初闻此事先是一惊,又想起林堂就在后院,犹豫再三还是将林清远出事一事告知了林堂。
“轰!”
林堂只觉得脑子里像炸了个响雷!天旋地转,身子一晃一个趔趄,还等不及刘弘昌扶,自己先稳住了身形,林堂扶着石桌只说了一句话,“这不可能,殿下,让我一道去楚国吧。”
刘弘昌的心也沉到了底。这圣旨来得太快。秦王是储君不该去楚地,晋王又“不在”,恰能置身事外,这趟凶险的“钦差”,分明是冲他来的。而林清远……铅块?跳崖?这漏洞百出的罪名背后,也不知藏着多深的杀机。
他用力握了握林堂冰冷的手,沉声道:“好!我们一起去,但你得答应我,一切听我安排,绝不能冲动行事。”
事情紧急,皇命难违,第二天一早就得轻装出发。刘弘昌估计林家肯定被查封了,立刻安排人收拾王府西厢给林堂住,又吩咐阿坤赶紧弄几套合身的男装。深秋寒夜,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匆忙,压抑的恐慌像浓雾一样弥漫开。
一番布置下来,也已经是深夜。心烦意乱的两人都毫无睡意,枯坐在灯下。死寂中,两拨人,几乎是前后脚敲响了越王府沉重的大门。
内侍监大太监吴芳,像鬼影一样悄然而至。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里却闪着精光。打发走旁人,他神神秘秘地凑近刘弘昌,传达着更冷酷的“口谕”:
“越王殿下,陛下还有密旨:要是运气好,真找到那林清远……不管他是死是活,”吴芳的笑容变得阴森,“不必审问,就地正法!取下他的人头,火速送往楚国,平息楚王怒火。至于那千匹战马自有人补送。陛下说了,这叫当机立断,杀一儆百!”他刻意加重了“正法”两个字。
刘弘昌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也更加确信此事顶有内情。为何父皇如此狠绝,不留一点余地。他强作镇定:“吴公公,如果找到的已经是罪臣尸体呢?”
“那就省事了,”吴芳皮笑肉不笑,“请殿下以钦差身份,把这罪臣的尸身,完完整整地交给楚王处置。这也是陛下的恩典。”他着重强调了“恩典”二字,话里带着血腥味。
与此同时,林堂在西厢摇曳的烛光下,等来的却是一个让她震惊不已旧时。
侍女领着一个低头疾走的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当那人身着七品内侍袍服,见到林堂,屏退下人后方才慢慢抬起帽檐,露出那张熟悉却布满沧桑的脸时,林堂低呼:“马猛!”
来人竟是大有十二年中秋夜和林堂匆匆一别的马猛。他重见林堂虽惊讶于林堂的女子装束,却也不过片刻就敛下心神,似是早有准备。他眼里很快没了重逢的喜悦,一把抓住林堂的手腕,力气很大,把她拉到门后。
“小堂,我回东城看到了你给我的信,便去沙海阁寻你,又知道你来了越王府才匆匆赶来。你快听我说!”马猛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垂死般的绝望,热气喷在林堂耳边,“楚国,你和越王不论是谁都千万去不得!谁去……谁就得死!”
“秦王、林延遇、吴芳他们是一伙的。林大人是他们逼死的为的就是要越王的命!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