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砚手上有遗书的消息很快就像阵风一样传遍了汴京城,不出半日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便换成了此事。
不过每个人的注意点都不同,坊间百姓关心凶手是谁,世家贵女则多议论黎簌簌的未婚夫为了让她坐牢吃苦有证据也不放出的趣闻,幸灾乐祸者比比皆是。
但无论是哪种,宋元落的目的都达到了。
酉时末,崇礼书院里华灯如昼。
尉迟砚一袭锦衣华袍坐于高堂之上,冠玉容颜一如往日轻佻嚣张,他身侧是两排肃穆恢弘的皇城卫。堂下,书院师生屏息静立。
黎云景早从昏迷中清醒,此刻虽坐立不安却也不敢出声,憋着一口气煎熬等着。
尉迟砚放话将给凶手一个自首的机会,若酉时过凶手还不出现,他将当众宣读遗书内容。
“咚!——咚!” 落更声响起,众人纷纷侧耳朝向声音方向,三声后,黎云景率先从人群中挤出。
“戌时已到,尉迟砚,快说凶手是谁!”
“啧,竟然不领本侯的情。”尉迟砚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手一扬,高声道:“走吧,遗书在道雀屋子里。”
“什么?!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那里!”
“你懂什么,这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尉迟砚话没说完,黎云景已经转身跑远了。
一行人便又浩浩汤汤朝书院斋舍走去。
才至斋舍门口,黎云景就一脸欣喜地冲了出来,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抓,抓到了。”
尉迟砚双眼一亮,提袍大步跨进院内。
灯火通明的院子中唯站着宋元落和濮翊扬两人,他们脚边跪着手脚被绑的一个黑衣人,其他学子皆躲在旁边的屋子里偷偷往外窥看。
尉迟砚喜上眉梢,当即对着宋元落抛了个媚眼,脸上臭屁至极,“小落落这招瓮中捉鳖真是高明。”
“恭喜小侯爷又赌赢了。”宋元落展颜笑道。
宋元落的这个陷阱并不复杂,赌的是运气,成功率仅占一半,而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凶手信不信遗书。
若信,则必赢。反之,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无论是故意拖延激怒黎云景制造噱头还是在坊间安排“水军”散播谣言哄朝八卦,都只是为了让遗书之事更加可信。再加上有圣旨的三日之限,越到最后双方精神越紧张,如此情况下做事从不看人脸色从不计较后果的尉迟砚本身,就成了最大的引子。
但这个陷阱里有一个致命缺陷——道雀真的提前知道凶手是谁吗?
被害者若能提前知道凶手是谁,她还会死吗?这个致命缺陷几乎可以让宋元落他们的这一计谋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是以全大虞怕也只有宋元落敢想出这样不靠谱的计谋,也只有尉迟砚敢顶着圣旨压力,拿自己项上人头陪同豪赌。
好在,他们赌赢了。
轻轻吁出一口浊气,宋元落取下堵在刺客口中的布条,“是谁派你刺杀道雀?”
一刻钟前,濮翊扬从刺客的身手和衣着断定这是个专业杀手,但并非出自江湖,应当自小便受虞朝皇室密阁训练。若非他们早在屋内布置了机关,怕没那么容易活捉他。
以道雀的身份几乎不可能与这样的刺客有私怨,他受人雇佣——不,他听命于自己主人从而行刺的可能性极大。
“没人指使我,我杀她,是因为她寿数尽了。”
那刺客明明已是阶下囚,可神情却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他平静地漠视任何人,平静得——有些嚣张了。
尉迟砚轻易被激怒,一把揪起刺客的衣领,“你当自己是阎罗王还是黑白无常,可以随意取人性命?小子,这世上没有谁不是爹娘生,可以让你轻易作贱的!”
宋元落略有些惊讶地看向尉迟砚,又轻拍他的肩膀后从怀中拿出一张宣纸,挡在他身前漠然对上刺客的视线。
“没人指使你?可惜道雀的遗书上写了你主子的名字。”
她的视线紧紧盯着刺客,平静双眸暗藏汹涌。
对方既冒险来偷遗书,说明他们定猜中了什么。她试图从他脸上诈出破绽,可谁知对方丝毫未有紧张之色,反倒是轻笑一声。
“她不可能留遗书,就算有也不可能写那些。”
宋元落微微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们既然觉得她没有留遗书,为何——”
她的话没能说完,下一瞬已被濮翊扬一把扯过,耳畔响起剑与箭碰撞的清脆声。
“有刺客!”
“屋顶,在屋顶!”
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师生立马尖叫起来,宋元落瞪大了眼睛看向屋顶,果然见到上面站着十来个黑衣人。下一秒无数箭支从黑暗中射出,宛若箭雨。
而他们便是那箭阵的中心。
尉迟砚已经高喊着上屋顶抓刺客去了,濮翊扬虽暂时护住了她,但也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先进屋。”
宋元落咬牙看向混乱的局面,哪怕有皇城卫控制场面,现场依旧有不少人受了伤。
他们,被瓮中捉鳖了。
“道雀遗书在此!”宋元落忽然掷臂高喊一声,手中宣纸轻飘飘从手中掉落,“但是遗书是假的,根本没有遗书。”
那些刺客的动作忽然一顿,紧接着纷纷跳下屋顶逃窜而去。
宋元落四肢顿时就像卸了力,可还是强撑着抓起那被绑刺客的衣领,猩红眼低喝一声:“你们早知这遗书是假的。”
那刺客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轻笑一声,下一瞬嘴角流下一行鲜血。
宋元落的瞳孔顿时无限放大,被鲜血灼伤的手背也好似全然麻木了一般,整个人僵化在原地。
好在濮翊扬立马反应过来钳住了那刺客的下巴,可还是晚了一步。大口鲜血从那刺客口中被吐出,濮翊扬只来得及抓住宋元落的手腕避开那鲜血。
“他咬舌了,救不活。”他轻声对宋元落说,试图唤回她的意识。
可她只是僵硬地被他扶着,嘴中喃喃:“为什么?”
“以防万一。”那刺客死前只意味深长地留下这么四个字。
……
亥时末,尉迟砚终于收拾完残局重新回到院里。
那些刺客身手远在皇城卫之上,跳下屋顶后便没了影踪,他们几乎把崇礼书院周围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对方踪迹。至于受惊的师生和伤者则也都安抚好了,万幸无人死亡。
“他怎么死了?”尉迟砚一进院子就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当即惊讶问道。
“咬舌自尽了,没来得及拦住。先进去吧,她在屋里。”
濮翊扬扫了眼周围,黑暗中想必有不少学子正忐忑窥看着他们这里,或许也有那幕后主使的人正幸灾乐祸地欣赏着他们的反应。
宋元落此刻已经平复了心情,见尉迟砚风尘仆仆进了屋,还贴心替他倒了杯热茶。
“死人喝过的。”尉迟砚看着那茶杯一言难尽,心想他也算是百无禁忌了,跟她比依旧是小巫见大巫……
宋元落没有理会这些,放下茶杯垂眸道:“屋顶上那些刺客和偷遗书的是同一阵营的,都是冲着遗书来的。”
“可你都说遗书是假的了,他怎么还自尽了?”
“怕被我们屈打成招吧。”宋元落闭目脑海中浮现出那刺客的眼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
“我都被你说懵了,他是来偷遗书的,又不是来送死的,怎么就抱着必死的想法了?”
尉迟砚一脸发懵地坐在宋元落对面,又觉得口干舌燥,端起眼前的水一饮而尽后就干巴巴地等着宋元落解惑。
宋元落冷笑一声,长长的睫毛翘起染上眸中点点破碎,“我猜那人定是身份无比尊贵之人,自诩聪明,狂妄至极。”
“他几乎可以确定遗书是假的,可他不允许有一丁点潜在威胁会影响到他,所以哪怕猜到我们设了陷阱,他依旧派了人过来飞蛾扑火。”
“那刺客的命,在他心中比不上一张假遗书。”
屋内很快陷入了沉默,尉迟砚喘着粗气,却无法接话。
可宋元落很快敛眸隐去这一层情绪,再抬眸清明淡漠如旧,“今日那个刺客已经当众自认杀人,黎簌簌的罪可以洗清了。”
“就算有人反驳黎簌簌是买凶杀人,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尚书府和那些刺客的关系,他们就定不了黎簌簌的罪。当然,悠悠之口难堵,坊间应当会猜疑一段时间,不过黎簌簌的名声如何也不需要我们关心,横竖你能说服圣上你就可以交差了。”
“放心,圣上那我自有办法。”
“那就行,今天也累了,我们先回去了。”
宋元落起身颔首行礼后便垂眸朝门口走去,不过临跨门槛之际,却听见尉迟砚唤住了她。
“小——元落,那凶手怎么办,还继续抓吗?”
宋元落停住脚步看了他几秒,片刻后微微摇了摇头,“再说吧,今天累了,不想想了。”
“可崇礼书院——好,好,你先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尉迟砚急忙说道,喃喃尾音湮没在她有些落寞的背影里。
“你曾说过你不想管这些,也管不了。”走出崇礼书院,扶宋元落上马车之际,濮翊扬忍不住开口说道。
宋元落与他对视一眼,转头又看向身后渐渐灭去灯火的崇礼书院。
尉迟砚没说出口的话她自然明白——凶手未捉,内部蛀虫未除,崇礼书院依旧是那一块曝露在阳光下却藏满蛆虫的朽木,吸引无数满怀梦想的年轻女郎,而后一点点蚕食干净。
她心情沉重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幕后之人。
有能力培养那样一群身手高超的暗卫,又那样自诩尊贵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物整个汴京屈指可数。
而她与慕糯之,如今在这个局里又处在怎样的境地?她们与那些蛆虫,真的离得很远吗?
宋元落忽然意识到,萧滐的话或许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