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慕雄雉和镇国侯尉迟无定,是大虞权臣的半壁江山,也是与仁侑帝风雨同舟多年,他最信任的两个至交好友。
这样两个重量派,却始终在夺嫡之争中保持中立,不知让多少王爷无奈至极。
而最先打破夺嫡僵局的,是相府和魏王府的一场婚约。
相府唯一嫡女慕糯之嫁与了魏王萧滐为妻。
这场婚约,是皇帝赐婚。
有关仁侑帝如此赐婚的目的宋元落曾想过很多遍,究竟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一场婚约赐给最声名狼藉的王爷。
推演过无数可能,她也只能得出一个相对靠谱的猜测——
慕糯之正值试婚年龄,慕相宠女,不可能因为不知何时结束的夺嫡耽误爱女一生。同样,他也不可能让慕糯之下嫁,必会为她择一个高门贵婿。
但大虞的高门在那个时候个个都在夺嫡中站了队,也因此个个对慕糯之虎视眈眈。
在这个时候嫁给一个绝不可能影响夺嫡局面的颓废王爷,加上慕雄雉知道宋元落的能力,也相信她能护住慕糯之,因此此法看起来确实是个解决良策。
这个猜测一直到宋元落看见尉迟砚留给她的人物线索图才被彻底推翻。
尉迟砚并未留给宋元落任何有关镇国侯参与夺嫡的信号,但人物线索图本身,便是一个信号。
她了解尉迟砚,知道他从不对朝政感兴趣,也知道若无人阻止,他绝对会带着皇城司杀入鬼市。
可他最后是带伤孤身闯得鬼市。
放眼汴京,有谁有能力且有这个胆子阻止他?
镇国侯,慕相爷,都站了队。宋元落很快有了初步的推论。
那么他们选择了谁呢?
带着这个问题,宋元落开始重新审视和推测两人这段时间的举动言行。
就此,一切看似不起眼的举动便都有了清晰的脉络和导向。
“相爷和侯爷之所以选择容王,想必也有陛下的授意吧。”宋元落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堂清晰回荡。
屋子里静悄悄的,那些粗重的喘息,轻声的嘀咕,以及扇子挥动发出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良久,萧夕揽撑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面露惊诧与不甘,“父皇,他不能生育!”
宋元落一愣,猛地扭头看向萧玉珩。
萧玉珩的脸上唯有麻木。
她又看向在座的权臣,所有人包括萧滐脸上无不露出惊讶之色,唯有四人面色平静。
慕雄雉,尉迟无定,仁侑帝,还有懵懂的慕糯之。
“父皇,赋论兵法,谋略调度,我也不差的。儿子究竟哪里比不上他,您宁可让天家断后,也不肯给儿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萧夕揽攥着自己的衣领,泪流满面。
他确实聪明,听了宋元落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也已经猜到了哪怕仁侑帝相信宋元落的话,知道萧玉珩确实杀了自己的兄弟,他也不见得会改变主意。
因此,他才会如此悲愤不平。
一个无法传宗接代且有弑杀同胞兄弟这样恶迹的人,凭什么让他们如此相护!
“容王,无法生育?”宋元落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目光却落在仁侑帝脸上。
萧夕揽冷哼了一声,算是肯定。随后又烦闷地坐回了位子。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今日他要打倒的不是萧滐,是萧玉珩,这点他自然也清楚。
而得到肯定答案的宋元落也终于理清了所有的疑点,看向仁侑帝的目光却难得带了几分尊敬。
是她猜错了,仁侑帝一直以来想要维护的从来不是萧氏的皇室之位,是大虞的未来。
“宋氏,你太自私。”仁侑帝喘着粗气,费劲地蹦出几个似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字,“朕的儿子,谁能做皇帝,朕比你清楚。”
宋元落垂眸看着尉迟砚的牌位,微叹了口气。
“容王没有生育能力,但大虞不能没有太子,你们到时候又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或许会从萧氏血脉比如萧滐的子嗣里秘密安排一个,也或许会安排皇后与别的男子……”
“而为了完成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又会有多少人因此殒命?”
“妇人之仁!”仁侑帝吐出一口血痰。
宋元落轻笑一声,甩袖离那口痰远了几步,“嗯,你们最爱说千秋万代,王朝霸业,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说是——”
“成王败寇?”
她说得太过自信,自信到所有人不由的便扭头看向了黑漆漆的门外。
屋外依旧下着大雨,雨中隐约站着持刀侍卫,看不清身形,可所有人望着地上的两件蓑衣,心中却没了底。
那些侍卫,真的还是皇帝的人吗?
“元落,你应当知道,我没有更好的选择。”萧玉珩再次开了口,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已经没了丝毫柔情与遗憾。
不知从哪一刻起,他的脸上只有悲戚与冷漠。
又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当年你和二皇子一起跌落悬崖,你的腿摔成重伤,但二皇子其实并无性命之虞吧?”宋元落看向萧玉珩。
萧玉珩回望着她冷漠的视线,并未开口。
宋元落于是继续说,“根据太医院医册记载,二皇子是因脑部受到严重撞击才会罹难。实不相瞒,我们不久前偷偷挖了二皇子的墓。”
“……”堂内又是一阵喧哗。
大抵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宋元落胆大妄为,却不知道她竟离谱到这种地步。
宋元落无视众人惊诧,只是平静道:“我们看了他的尸骨又去出事的悬崖走了一遍,甚至沿着当年他们跌落的路径直接从悬崖上飞跃而下,推测比起跌落过程中砸到利器,他被人用石头连续砸打的可能性更大。”
“你一直说和我是同一类人,说自己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全是为了大虞百姓。可萧玉珩,为什么在还不确定自己永远无法生育前,你会砸死比你更适合做皇帝的亲弟弟?”
“陛下!”宋元落话音才落,人群中便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仁侑帝昏厥了。
九尾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第一时间就转身要离开的邈叔,而钱太医好一通手忙脚乱也并无什么显著效果。
宋元落可怜兮兮地看向了邈叔。
邈叔与萧皇室或有血仇,这点邈叔虽未说过,但宋元落隐约能猜到。
“真是拿你没办法。”邈叔隔空点了点宋元落,满是怨念地走上前,上去就是两脚。
“哎~”众大臣立马伸着手站起了身。
与此同时,十来支利剑齐刷刷对准了邈叔。
邈叔冷眼扫了剑尖一眼,脚背再次踢了踢仁侑帝,“把他扶起来。”
这话是对钱太医说的。
钱太医哪敢耽搁,立马扶起了仁侑帝,顺便转身对着那暗处的众人行了个礼,“我救不了陛下。”
剑锋收敛了些许。
而就在钱太医说话的须臾间邈叔已经在仁侑帝头顶扎了十来根银针,动作潇洒神情专注,宛如入了无人之境。
大堂不觉间又重新安静了下来,众人皆屏息默默注视着邈叔。
良久,仁侑帝缓缓睁开了眼。
“邈叔,还可以撑多久?”一片哭泣声中,宋元落开口问,语调有些冷漠。
“一日之内。”邈叔的回答同样冷漠。
堂内顿时又死籁一般寂静。
宋元落看着仁侑帝,这次没再绕弯子,“刚才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陛下了。”
仁侑帝扶着茶几,缓缓眨了眨眼,算是默认。
“您身上这个毒确实是崔贵妃下的,但陈太医想必早有觉察。不过他没有告诉你,而是转头告诉了容王殿下。”
仁侑帝缓缓闭上了眼,后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也不知清醒还是昏迷。
宋元落想他应当是猜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容王殿下并未告诉您,也并未阻止,一直到您就要不合时宜地毒发身亡,他才终于出手。”
本应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为何能撑到今日?因为萧玉珩找到了针对此毒强行续命的药。
向阎王借命,死前会有多痛苦可想而知。
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这便是封建王朝吗?宋元落默然。
屋内终于响起辘辘车轮声,萧玉珩行至仁侑帝身前,抬眸盯着闭目的仁侑帝看了好一会儿,才由身边侍卫搀扶着下了轮椅,伏在地上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父皇。”他哑声道。
宋元落猜得并没有错,崔贵妃下毒萧玉珩始终知道,甚至暗中帮了他们一把。
二皇子还活着时有生母谢氏帮衬,又得仁侑帝青眼以待,可他有什么?
他只能靠自己。
若早知仁侑帝一直以来都在为他筹谋,他又何至于此啊。
“儿臣,必不辜负父亲厚重,不负大虞百姓。”萧玉珩重重磕了三个头,忽又高声道:“元落!”
“你今日之局,不过是为了将我做的这桩桩件件摊开开父亲,给众臣看。你如愿了,可那又如何?”
宋元落冷冷看着他,顺着他的目光又看向屋内众人与仁侑帝。
他说的没错,哪怕到这一步,仁侑帝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元落,我萧玉珩,就是比他萧滐,比萧夕揽,还有他,萧秣,更适合做这大虞的万人之上。”
“只有我,可以带着大虞铁骑踏平万川,一统天下。”
宋元落盯着他沉默看了半晌,忽然冷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现在的你确实比魏王殿下更适合做皇帝。”
萧玉珩皱眉看向她,却只见她昂着头,薄唇轻启:
“正如同,过去的二皇子也比你更适合做皇帝。”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宋元落清冷含笑的声音。
“把更合适的人杀了,剩下的你便是那个最合适的,这是你的手段。那么,只要你死了,魏王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了。”
“你说呢,容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