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深夜,将军府灯火通明。
紫藤院中水汽氤氲,暖黄色的烛火光照映在合欢木地板上。
祁君雪惬意地泡在院落中央的温泉水中,双眼微阖,手中还举着冒着热气的茶盏。
月圆之夜,连星辰都比平日更加灿烂些。晚风拂过,地板上的花影掺杂着竹影摇曳着,更是平添了些许诗情画意。
温泉水有些凉了,再泡下去怕是要染了风寒。祁君雪睁开迷离的双眼,许是酒劲上头,连起身都有些摇晃,刚勉强自己站稳,又一路跌撞地走到衣架旁套上便服,后扶着墙壁磕磕绊绊走出了院门
大抵是醉的厉害了,以至于今时的祁君雪比往日平添了些许傲娇可爱。
而傲娇可爱的大将军在看到空荡荡院落后的第一反应就是:
那么些的仆从都被暗杀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哦,因为自己沐浴时不想与人接触所以让他们暂时退下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更衣也没人服侍?
哦,因为已是子时所以大概都下去休息了。
……
祁君雪对仆从一向宽容,大部分仆从亥时便可歇息,就连值夜的仆从到子时也该安睡了。
她咂了咂舌,心中还是觉得这些人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规矩是她定下的不假,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主子还没歇息,仆从便安眠的道理?
于是她越想越气愤,所以在气愤之余也没注意到自己是赤脚踏出院门,更没注意到院门下的台阶。
眼看就要踏空,黑暗中突然冲出了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了她。
祁君雪头昏脑胀,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听那人影用责备的语气说到:“自己的院落自己也不熟悉吗?不知道有台阶?摔到怎么办?还有,你没穿鞋子。知道你不落于尘俗,不比寻常女儿家,可你怎么能连鞋也不穿?这可关乎到名节!为什么又喝酒?喝了多少?身上有刀伤不能喝酒你知不知道?”
……
祁君雪听着那人影的声音,酒醒了大半。那声音她早已熟悉到骨髓里去,也断然不会听错。
于是便挣脱了人影的束缚,索性迈下台阶,于那人影面对面。
“公主殿下闲来无事倒是来光顾寒舍了,臣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只是更深露重,便不多留公主了。公主请回吧。”
是喝了酒的缘故,祁君雪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但说出的话却是格外冷淡。
说罢,朝公主深深作揖,转头便要离开。只是刚转过头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将军也说了,更深露重,将军府离皇宫过于遥远,本公主若是走回去,只怕也得半个时辰,只怕到时感染了风寒,惹得父皇心疼了。”
公主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够不要脸的。
祁君雪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随后迫于皇权将公主请入待客厅,还压抑着怒火泡了壶上好的碧螺春。
只是泡的十分敷衍,烧一壶热水,倒进茶壶,放进茶叶就大功告成。其余繁琐的步骤一概省略。
随后提着茶壶从厨房快走到待客厅,将茶壶放在桌上时还溅出了几滴热水。
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刚想用手帕擦去,却被那公主握住了手腕。
这让本就焦躁的祁君雪更添了几分厌恶。她甩开那只烦人的手腕,索性不再管桌上的狼藉,坐到了一边。
公主得意地笑了笑,缓缓从衣袖中抽出手帕,擦了擦桌上的水渍,然后拿来一旁的茶盏,自顾自地斟上茶,坐到了祁君雪的对面。
因为夜色,祁君雪方才未能看清这公主的脸。而现在,烛火摇曳下,那张脸显得格外妩媚动人,狭长的凤眼中透露着独属于少女的青涩,指节分明的左手抵着下巴,右手则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茶盏。
祁君雪坐在她的对面。被晚风一吹,加之刚才那一出,酒醒了大半,正翘着二郎腿,抱着臂膀,恶狠狠地盯着这位三年没见的嫡公主。
二人就这样坐着,谁也没开口。屋内只有拨弄茶盏的声音,寂静的可怕。
“祁将军”长公主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她微微抬眸,却恰好对上了祁君雪那双猩红的眼睛。
她倒也不怵,只是继续说道:“麒麟台一别已有三年。回想起当日,你明知是死战却依旧要出征景国,我……”
“你什么?”祁君雪双眸依旧猩红,眼底是控制不住的怒火。
“你想说什么?说我固执?说你劝不住?江月竹,我说过麒麟台一别两不相欠,你如今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祁君雪眼底的怒火近乎压抑不住,臂膀下握拳的手青筋暴起,指节被攥的吱吱作响。
公主懵了,这是祁君雪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从前的她唤她月竹,何等温柔。而如今面前坐着的仿佛不是祁君雪,暴戾冷酷,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
见她这样,江月竹也慌了,放下了茶盏。
“君雪,你听我说,当日我有我的不得已……”
“不得已?”祁君雪挑了挑眉“你的不得已是指怕我回不来?无人做你母女二人的靠山?还是你压根不曾对我动过心?只是贪图祁家的势力?”
祁君雪的语气带着十分的疏离与冷漠,因为她实在不想面对这个玩弄自己真心的女人。若不是看在从前的情分,对面这位怕是早就被轰出去了。
“君雪,不是这样的。当日我有我的考量。是我没有瞧清楚我的真心,是我的错……”
“你错?你不过是不喜欢我,哪里有什么错?”
“喜欢……只是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痴心错付,我只知道祁家成为了你追名逐利的垫脚石,而我,至始至终不过是你的玩物,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罢了。”
祁君雪站起身,却始终说不出什么决绝的话,只得将眼角的泪在闭眼的瞬间收回。
江月竹看的很清楚,那一瞬间,其实祁君雪也动过心。
可是爱意是什么时候殆尽的呢?
大抵是边关冷冽的风吹散了独属于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边关鹅毛大的雪也掩埋了本属于少女的爱意。
只是江月竹刚回过神来,却看见大步向门外走去的祁君雪。
她想要挽留,于是从袖口拿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宝物——玉龙。
她叫住了祁君雪,然后举起了玉龙。
“祁君雪,既已无情,为何要送我这样珍贵的宝物?”
这次换到祁君雪愣了,她的眼眸其实藏不住东西。藏不住怒火也藏不住欢喜,更藏不住惊诧。
她避开了江月竹的视线,把头别到了一边。
“情面上的功夫罢了,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还在意我”江月竹也红了眼眶,可她那双眼睛也同样藏不住泪水,两行眼泪顺着下颚滑落,眼神确实决绝且坚定的。
“你放不下我,我也同样放不下你,为什么我们要互相折磨?为什么不能重归于好呢?”江月竹的声音颤抖了,视线也被泪水遮掩。只是在一模糊中,她看见祁君雪转过了身。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祁君雪的眼角也落下一滴泪,可是她怎么能跟抛弃自己的人说爱。
而且这个人,是自己仇人的女儿。
她不知道说什么,或许她应该回应江月竹的感情,但是她又实在难以启齿。就像江月竹所说的,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
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很深奥,因为隔着仇恨与身世的鸿沟,也隔着曾被抛弃的过往。
她按耐下心底想要去拥抱安慰江月竹的冲动。
于是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
“瑞麟阁还空着,你要是今晚想宿在将军府,可以在那安置。我今晨刚派人打扫过。该是干净的。”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任凭身后的江月竹再三挽留,她也没再回过头。
瑞麟阁位置偏僻,江月竹找了好半天,绕了大半个将军府才找到。
江月竹躺在软榻上时已是丑时了。
可她却毫无困意,她思索着从前与祁君雪的点滴,怎样也睡不着。
许是青春的悸动过于刻骨铭心,自己带给心上人的伤害深入骨髓,所以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她欠祁君雪的太多了,多到数不清。不只是情爱,还有从前的种种相护,甚至为救自己和母亲赌上了官职与性命也毫无怨言。
她的少年将军啊,自小便承受着太多的生离死别,那时的自己却也做了伤害自己心上人的人。
或许真的是自己不配为人吧。
江月竹将手覆在脸上搓了搓,想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可终究无果。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
于是自暴自弃般锤了锤软榻。反正睡不着,索性倚靠着墙坐了起来。
而祁君雪也失眠了,正独自一人坐在屋脊上望着圆月,消愁般灌着酒。
月光洒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脸上,手中的酒坛有些端不稳了,却还是苦笑着喝光了剩下的酒,然后把空酒坛扔到了地上。
酒坛应声破碎,她也如释重负般躺在了冰凉的瓦片上,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