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阳了的时候,宋隐在西藏也阳了。
西藏的条件稍微差一点,他本来就容易高反,病毒让他的反应比较糟糕,去了拉萨市区养了小半月才好。我后面知道此事,问他恢复状态如何,他说差不多了,就是夜间还容易咳嗽。
我叮嘱他,可不能大意,实在不行就和所里申请今年在学校做课题研究,不去西藏。他说今年确实不会在纳木错常驻了,因为这两年累积了不少成果,林申牧会带着他到处开会。
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我旁敲侧击地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西藏那么辛苦。
他一听就明白我的真实意思,想也不想地拒绝我:我在纳木错的研究刚开始,不可能离开。
我一听也明白他的真实意思,不再多说。洗脑不急于一时,我会多次反复和他提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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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想,如果我很早就反复地劝他离开地质所,是不是他也不会遭遇那“窒息十分钟”,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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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十分钟”是他跟我说的,发生在一次出差中。
那是一次外地学术会议,林申牧带着宋隐和张弛出席。到酒店放好行李,他收到林申牧的一条微信。
林申牧写:宝宝好些了吗,要是还在咳嗽的话,去医院看一下吧。这次会议比较重要,我没法请假,委屈宝宝了。我做完报告立刻就回来,后面的会议我让同事参加,到时候我看资料就行了。
宋隐看到第一句的时候整个人都惊了,那句“宝宝”直接让他三魂七魄都离开了身体——因为他确实还在轻微咳嗽,这句话好像就是对他说的。可往后看,他浑身逐渐冰凉,他意识到林申牧应该是发错了,他要发的人是他的爱人,也就是他的师母。
可林申牧从来都不是一个粗心的人,这样的信息怎么会发错到他这里来?
宋隐姓宋,他爱人姓陈,通讯录里的排序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方似乎还不知道发错人了,没有撤回。
宋隐反反复复地读着那条信息,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颤抖着双手,给林申牧回道:林老师,您发错了。
为了让他这条信息看上去特别正常,他在文字后面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
林申牧回:不好意思,哈哈,发错了。
宋隐抹掉眼角的泪,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给林申牧发信息:林老师,我有点不舒服,下午想在酒店休息,让张弛陪您吧。
两分钟后,林申牧回了个“OK”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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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隐说,在收到那条信息到他回复发错了,有十来分钟,这十来分钟里他感到窒息,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吃惊、难受、难以置信、不知所措,以及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这条信息是真的,是真的发给他的,好像做梦一样。但现实不是做梦,那条信息给他尝到了一瞬致命的甜头,也让他直接从高空狠狠地摔倒了谷底。
粉身碎骨。
因为在这十分钟里,宋隐意识到,林申牧或许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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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会不会想多了,万一林申牧是真的发错了呢?再说了,你隐藏得这么深,从未暴露过,他一个大直男又是怎么感觉出来的呢?
林申牧是怎么感觉出来的我不知道,宋隐也没和我说。但宋隐很笃定林申牧知道了,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这么委婉地给他发这条消息。
宋隐是一个极为聪敏的人,他虽然是男生,可他的情感极为细腻敏锐。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林申牧再没“错发”过信息,但也没有再单独和宋隐一起相处过。
听到这里,我想宋隐的猜测大概率是真的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连忙趁热打铁让他换工作。以前呆在所里是因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会快乐,现在快乐没了,只剩尴尬和难受,何必呢。宋隐那么优秀,哪里找不到工作。
可这小子压根没听我的话,没过多久,又主动申请去了纳木错。
好像那里既是保留他开心时刻的桃花源,也是他逃避现实世界的归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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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进藏,宋隐并不开心。
在我们为数不多的联系中,我感受到他很郁闷,甚至有些郁郁寡欢。他时常咳嗽,不严重,也总不见好。我不遗余力地劝说他离开这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人换了环境一切都会不一样,就像当年我失恋便南下实习,环境一换,很快就从情感漩涡中走了出来。
可宋隐就像头倔驴一般,死活不愿意。
有一次他喝醉了,打电话给我,说着说着终于哽咽,问我他是否很让人讨厌、让人恶心?在纳木错这样圣洁的地方,带着不为世俗接纳的感情多看他一眼,是不是都是一种罪恶?
他说他很痛苦。
宋隐是一个十分隐忍的人,我从来没见他失态过。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大惊,我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想安慰他,但那天实在太不凑巧——那天是我的订婚宴,男友父母和我父母坐在一张桌上喜气洋洋地探讨结婚事宜,我没法多说。
等一切结束我回过去,他没接,只回了文字:刚才喝多了,现在很困,要睡了。
我信以为真。
谁知道,这是一个弥天大谎——
在我洗漱完毕钻进被窝的时候,他正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踏进了纳木错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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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好美、好静。
宋隐来到第一次进藏时候遥遥看到的扎西多浴门。旁边的煨桑台放置着平日里牧民拾来的松柏树脂,宋隐用打火机点燃了它们。
夜晚的风有点大,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浅色的青烟缓缓升上夜空,逐渐消散,弥漫出独特的香味。
他仰视了一会儿青烟,目光又落到远处沉寂的念青唐古拉山。他缓缓走到水边,潮浪一声一声,白天的纳木错像一颗晶莹的蓝宝石,夜晚的纳木错宁静安详,倒影着天上的银河。
宋隐将一条哈达抛向水中,很快,哈达沉入了湖底。
他面露欣慰,双手合十,向着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默念感恩。他记得林申牧说的,如果哈达沉入水底,便代表着神灵的允许。
于是,他脱掉衣裳,缓慢走进了湖中。
纳木错海拔5100多米,据说这里可以与神耳语,那神会听见我的声音吗?
如果我得到神的应允,下湖忍受刺骨的寒冷,是否就能洗去我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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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我忙得不可开交。
我的婚事定下来了,时间在五月一日——打工人的假少得可怜,算上五一可以稍微长一点。我春节和宋隐说过一嘴,邀请他来参加我的婚礼,他说那肯定来,还得给我送个大份子礼。我做好了电子请帖,正要发给他,忽然在朋友圈刷到他的动态。
顷刻,手机掉到地上,屏立刻裂了。
我缓了好半晌,慌忙捡起来,睁大眼睛反复确认,那些字我都认得,此刻却又全然不认得了。
宋隐的朋友圈发了一段话:
因救治无效,宋隐于2022年4月15日离开人世。愿吾儿在天堂一切安好!
——宋隐母亲沈芳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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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想不起来宋隐什么样子,他留给我的现实生活中的最后印象是19年夏天,我们研究生毕业,他叫我去KTV帮他解围。那晚林申牧的女友也来了。我永远忘不了他看向林申牧的眼神,小偷般胆怯又小鹿般纯洁,深情又伤痛。
认识他的人都很惋惜。宋隐在纳木错的研究很成功,在他离开后,投递的三篇论文都上了SCI,连施院士都替他惋惜。他说宋隐有一颗十分纯粹的心,因为简单纯粹,所以对自然地理有非常敏锐的洞察力。
大家都说,他要是身体再强壮一点就好了。新冠之后他一直咳嗽,没注意肺部的毛病,有天早上忽然就加重了,科考队的人将他送到拉萨急救,但最终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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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我终于来到了纳木错。
纳木错真大啊,这个湖像海一样,一望无际,不知边界,湖水湛蓝,让人难以挪开目光。
我也不知道宋隐他们的科考基地在哪里,我走的路线必然和他们科考的不一样。我的身边是咋咋呼呼的游客和牵着牦牛、想帮人拍照收钱又羞于启齿的牧民。
水边挂着经幡和彩色的三角旗。我问牧民哪里是扎西多浴门,牧民应该告诉我了,可我没听懂。
我沿着湖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人类的声音在耳边消失。
我蹲下身,用手触摸了湖水。此时是七月,太阳正盛,湖水依旧刺骨冰凉。我想起宋隐下湖的时间,四月初,纳木错刚解冻,或许湖面还漂浮着冰渣。那时的湖水该多冷啊,他怎么这么傻。
我舔了舔手指,果然,它是泪水。
我从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玻璃瓶,不舍地摩挲一阵,最终打开木塞,将里面的水全部倒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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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第一次尝试,请大家多多包涵。我没看过BL,觉得这个也不算BL,故事里只讲了宋隐的单相思,并没有感情来往。晋江我找不到更准确的分类,就暂时放在这里了。
我很喜欢宋隐这个角色,他和纳木错是完美绝配。本来只打算写个5000字的故事,一下没收住写了9章,快3W字,可见我对他的真爱。
希望你们也喜欢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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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