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隐说,他们这次科考有一个叫极高海拔气象站的仪器,是要把这个昂贵又脆弱的仪器放到很高的山上,实时记录温度、风向、风俗等气象数据。
林申牧到基地的第一天就将这个东西送上了100多公里外、海拔5800多米的山上。进入寒冷的冬天后,连着几天它传送的数据都有些不稳定、甚至出现读取失败的故障。林申牧决定带两个人上山去看看。
宋隐也想一块去,但林申牧考虑到他容易高反,拒绝了他。
宋隐只好跟着团队在较低海拔的地方寻找新的地层剖面。刚好李教授在纳木错湖滨发现三处新的岩画榜题,初步断定时间在9-12世纪。宋隐绘画不错,被借调到李教授的团队帮忙。
晚上六点多,他们回到基地,林申牧的车没回来。
过了一会儿,师兄张弛的队伍回来了,他们今天发现了新的地层断面,背回来好多采样化石,连饭都来不及吃就摊开在会议室整理。新东西让大家都很兴奋,只有宋隐不安地看着时间。
快到九点了,林申牧的车还没有回来。
今晚没有星星,湖边刮起了强风,呜呜地拍打铁质的板房,天空酝酿着一场大雪。
他看见张弛和李宇在说些什么,走上前去,听见张弛说林老师还没有回信息。
宋隐紧张起来,他们在户外用的都是卫星电话,不可能没有信号。眼见着外面大雪将至,夜晚纳木错的温度会降低零度以下,林申牧还没有回来,意味着肯定遇到了事。
他想也不想地说:“我们开车去看一下。”
张弛说:“林老师在晚上七点的时候给我们发了一个信息,说今天山上耽搁了,回来会比较晚,让我们不要担心。车上有足够的补给,如果明天早上还没回来,再去找他们。”
宋隐说:“可是现在已经九点了,电话也连不上,说明已经有问题了。”
张弛拍拍他的肩膀:“林老师有丰富的户外生活经验,对纳木错比对你我都熟,你放心好了。电话连不上可能是没电了,上次也遇到过一次。再说了,车上还有张松正和刘芳瑞两个180的壮汉呢。”
李宇也说:“下午六点我们的气象数据就恢复了正常,这说明林老师他们顺利解决了问题,应该就是返程路上耽搁了。”
张弛的话并无道理,林申牧出入纳木错十几次,野外生活经验十分丰富;如果真的遇到极寒天气或者恶劣情况,一般是就地驻扎,危险过去再说。
宋隐看着窗外猎猎寒风,仍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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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隐告诉我,他有一个奇怪的能力——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的左耳会不自觉地抽动。小时候考试没过耳朵会抽动,高中时候妈妈遭遇车祸他耳朵抽动,那天晚上,他听着寒风在板房外呼啸,左耳也一直微微抽动。
等到晚上两点,他左耳的抽动越来越明显,他的理智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于是翻身而起,到外面值班室拿了一把车钥匙,一头扎进了暴风雪。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宋隐冲动起来是什么样子。我问他你会开车吗,他说只在市区开过。我大骇,在青藏高原开车和在市区开车完全是两码事!
我说你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说我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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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只能照亮前面一点的路。离开基地不久,全世界就只剩下车灯前面的两柱光和无边无际的黑暗。越往上走雪越明显,漫天的雪纷纷扰扰地向车袭来,竟然让人有一丝窒息感。
宋隐没去过林申牧放置气象站的站点,他只能靠着导航依稀寻找方向。他一边开一边时不时地鸣笛,喇叭声如涟漪般在黑夜里荡开。
大概开了一个多小时,他抵达了气象站的山下,但再也上不去了。
这里的雪比山下大多了,地面上早就积了雪,车轮没有套防护链,发动机一阵一阵地发出轰鸣声,在原地打滑,发出无能的怒号。
车窗外,是茫茫一片。
宋隐在车里奋力鸣笛,希望林申牧能听到。然而周围除了风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宋隐下了车,打着手电筒四处观望。他猜想林申牧肯定是在这附近勘测到了意外的发现,所以才没在既定的路线上看到他们。
果然,他哆嗦着搜寻了一圈,终于在雪地上看到了非常轻微的车轮印子。
指向南面。
如果他再来迟一点,或者雪再下大一点,地上就丁点东西都不剩了。
他立刻朝那个方向出发。也许冥冥之中有西藏山神的保佑,在他开出去半个小时后,看见前面有微弱的手电筒晃动。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定睛一看,果然是林申牧的车。
是他!是他们!
可是车为什么没有亮灯?白雪覆了车辆满满一身,差点在黑夜里看不出来。
他提着手电筒冲过去,扒开白雪,见着里面三个人蜷缩在一起,面如白纸。车里那点光,正是林申牧手里发出来的。
林申牧看见宋隐很是意外,寒冷让他的声音不禁抖动:“宋隐?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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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林申牧一行人在上山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处漂亮的地质剖面,打算修好气象站之后下来研究,没想到剖面考察到一半天降大雪,他们开车往回却陷入泥地。没有第二辆车牵引,汽车很难起来;而张松正在猛踩油门的时候,发动机出现了故障,一阵白烟后,汽车再无声响。
夜幕降临,他们不可能在漫天风雪中走回去;发动机坏了,意味着车里的暖气也无法供应。好在车上还有一壶保暖不错的茶壶和煤油灯可以供暖,他们决定间歇性地使用这些,挨到天亮,等人来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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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正和刘芳瑞已经冻得不行,上了宋隐开来的车,才感到回到人间。林申牧上了车,见只有宋隐一人开来,不由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隐愣了愣,说道:“我……”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林申牧又问。
宋隐答:“我……我也是周围转,看看你们在哪里……”
“户外出行必须两人以上搭档,出来时我怎么和你们强调的?”林申牧打断他的话。
张松正已经缓过来,忙说道:“林老师,宋隐是担心我们才来的,要不是他,我们今晚不知道会冻成什么样子。特殊情况特殊分析,您别生气。”
林申牧却道:“我以前在户外遇到过更恶劣的情况,心里自然有分寸。宋隐这样大半夜跑出来,一个人,没打报告,无组织无纪律,幸好是遇到我们了,要是他也迷路了呢?出事了人?”他看了眼后座,回头直视宋隐,“我问你,你出来和谁告知了路线?带了卫星电话吗?带了应急备用物资吗?我把你带出来,就要安全把你带回学校,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宋隐被问得脑袋一片空白,刚刚那一点的欣喜在温暖的车厢里陡然冷却,就要趋近于外面的零度。
但他看到了林申牧的手,因为寒冷皱缩发青的手,他递过去一个热水袋:“林老师,先暖一暖吧。”
林申牧看了他好几秒,最终接过了热水袋。回去的路上,林申牧坚持开车,宋隐只好坐副驾。
一路上,林申牧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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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雪停了,基地去了三个车,把那辆抛锚的拉了回来。林申牧暂停了宋隐的科考工作,让他在基地写检查。后来这检查也没写成,因为宋隐又病了。
大约是晚上出门受冻,又引发高反,宋隐肿得像个馒头,只能躺在床上输液吸氧。基地里有个临时诊所,医生见了他就笑他:“怎么又来了?是不是不想干活,来这里偷懒了?”
高反很常见,宋隐躺着的病床旁边还躺着两个人,一个是新面孔,一个是老面孔。他没精打采地躺了一天,浑浑噩噩,临了傍晚的时候,听见医生说话“林教授”,他睁开眼,瞧见林申牧来了。
也真奇怪,明明昨晚被困受冻的是林申牧和另外两位师兄,但这三人毫无影响,就休息了一个上午,下午又生龙活虎地去干活了。
只有宋隐,像个病秧子一样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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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申牧端了个凳子坐到宋隐跟前,问他:“感觉怎么样?”
宋隐想坐起来,林申牧示意他不用。宋隐说:“今天睡了一天,好多了。”
林申牧说:“你昨晚来救我,我却骂了你,还让你写检查,你是不是很委屈、很生气?”
宋隐口是心非:“没有。昨晚我也太冲动了,忘了组织纪律。”
林申牧叹了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老师来纳木错科考,一行中有个外校的同学,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宋隐心里一惊:“出事了?”
林申牧说:“当年科考队人马分了两条线,有一对情侣,男生和女生各在一条线。男生先回来,女生那队迟迟没回来,男生就自行出去寻找。男生前脚出去,女生那队就回来了,但男生却永远没有回来。”
宋隐抿了抿唇。
林申牧说:“男生出去时候怕老师不同意,就没有和任何人说。等到晚上睡觉同寝的人才发现他不见了。那晚也是下着暴风雪,气候很恶劣,男生出去时候也没有开车,大伙儿只能顶着暴风雪出去找人,后来雪停了,动用了直升机、救援队伍,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找了小半个月也没有找到。男生父母是老来得子,得知噩耗,天天举着遗像跪在学校门口,带队的老师压力太大,引咎辞职。”
宋隐不由“啊”了一声。
林申牧看着他:“所以昨晚我看到你单枪匹马出现在雪地,一下就想起了当年的事情,这样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吗?”
宋隐看着他的脸,一时恍惚。他觉得他好像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
“你在听我说话吗,宋隐?”
“啊,在的,林老师,”宋隐低下头,“我知道了。”
林申牧说:“纳木错的无人区每年都会有人失踪,”他拍拍他的肩,“我希望完完整整地将你们带出来,平平安安地将你们带回去。”
宋隐点点头,手慢慢伸出去,很想若无其事地拍拍他覆在他肩上的手,就像兄弟一样。但他还没抬起,林申牧的手就收回去了。
他接下来问了两个问题,让宋隐有些无所适从。
林申牧说:“我挺好奇,你昨晚怎么会那么冲动地跑出来找我们?这很不像平日的你。而且,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