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话,妙辞把脑袋放低,额前垂下一绺软趴趴的发丝,遮掩住她的大半张脸盘,只留一抹惨白的下巴颏,细细发颤着,散发出一种单调的呆滞。
万夫人心想妙辞是因东窗事发而犯怵,实则妙辞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正转得飞快,心里打着算盘,迅速拨清利害。
她得辨明,她与兄长夜里起争执这件事里,哪些细情是万夫人在意的,在意它好还是坏。若夫人在意哪个细情好,她该怎么对付;若夫人在意哪个细情坏,犯了忌讳,她又该怎么对付。最要紧的是,她明知道万夫人最在意哪个细情,可却万万不能说,得打几层谜语掩盖。
再抬起脑袋时,妙辞眼里的呆滞已然消散。
“我虽是前日才刚认回祖宗,可认祖归宗这等要紧事,却是在春月里就开始准备的。兄长出征的前一日,他有军中事务要处理,我亦是一整日都待在祖祠里。我二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天落黑才回到园里。”
这是事情的前景。
原本拜过祖祠就该搬到南康郡公宅里住,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产。可那座宅邸年久失修,前段时日烧个尽毁,最早也要到年里年外才能修葺完毕。妙辞一时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在国公府里寄居。
这是缓兵之计,也是因着缓兵,才给了万夫人能问出这般私密话的机会。
妙辞继续回忆道:“那晚兄长吃了不少酒,为怕发酒疯被下人撞见,故而将下人提前遣散。不是有句话讲‘胳膊折在袖里’,家丑不可外扬嚜。之后他酒劲上头清醒不足,进错了屋。我怕得紧,随即给他撵到屋外,后来他便被小厮抬到屋里歇息。”
这便是万夫人想知道的关于“特意遣散下人”、“只身一人进屋”、“发生争执”的诸多细情。
不过万夫人心里仍存疑。说是这么说,可她为何总觉着,细情到底不是这般清汤寡水的细情?
何况妙辞扯东扯西,偏偏不肯将那最要紧的狂悖话的细情说出!
那晚兄妹二人关起屋门,究竟说了什么话,她既然选择问,自然心里已经摸了一些底。
眼瞧妙辞有意打掩饰,她心里的猜想更是清晰。
她派去的眼线可看得仔细,寻常的兄妹争执,难道会像那晚那样,争执到彼此衣衫不整的地步?!
妙辞不愿说,万夫人也只能装聋作哑。身为长辈,总要把小姑娘的脸面护一护。但出于私心,她不会让妙辞心里太痛快。
万夫人尖起嘴吹茶,茶雾沌沌,掩着她眼里的机锋。
“来龙去脉,你竟知晓得这般清楚。那我且问你,那晚你兄长的心情如何?出征前最讲究平稳地过,他怎么就兀突突吃起了酒?”
妙辞心里告警,没有直截了当地回应,迂回道:“到底是心情异常,说不上好或坏,只是打老远一望,就瞧见他跟平常不同。自我及笄,您便时常在我面前强调男女有别。我将您的话记挂在心,记得哪怕跟兄长再亲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接触。近日以来,我二人各自忙各自的,常有大半天都见不着彼此,接触次数不断减少。知道兄长心情异常,还是从他跟前的亲信那里听来的。”
即使妙辞撇得很清,可架不住万夫人对她总有不满。她拔一根刺,万夫人复又扎进一根刺。
“你这做妹妹的,未免太过疏离。眼见兄长心情异常,这时倒装起模样,想起要避嫌。既有这般玲珑心思,难道竟想不起做妹妹的,怎么着也得安慰兄长一番?”
妙辞接话道:“既然夫人觉着我疏离,不知道及时安慰兄长,那往后我在兄长面前,不若热络一些,时常跟在他身后,整日整夜地把心思提溜到他身上?这样好么?”
万夫人脸色一僵,她竟被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又摆了一道!
她分明比任何人都期冀兄妹关系疏离。疏离些,远胜亲密过头。嫌妙辞举止疏离,不过是场面话罢了。谁知这孩子,竟不着四六地当了真!
万夫人面上吃瘪,不肯就此罢休,搬出长辈的架势拿乔。
“你在我这儿演一出“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把你自己蒙骗得彻底!在室女最要紧的是名声,可不要光顾着钻不伦之事的空子,白白毁去你自己的名声!”
万夫人这话说得相当直白,可妙辞实在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
她既没杀人犯法,也没闺里偷腥,怎么好端端的就被长辈提醒要在意名声?
“什么钻不钻空子的……”妙辞话里焦急,“我与兄长之间从未有过逾越之举,也从未想过要去逾越。从前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妙辞一素是个温吞性子,眼下嘴里的字像豆大的雹子一般迅速射出,反将万夫人打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还能往下接什么话。
姑娘的脑子转得快,却是个只会走单向路的。
她做妹妹习惯了,心里从没想过那等不伦之事,可保不准做兄长的那位不曾肖想过!
这些话,万夫人只敢在心里琢磨,怪只怪那当兄长的没法即刻从战场脱身回家,故而她只好选择好捏的软柿子来敲打。哪想妙辞这软柿子竟也会充气变硬,闹得彼此下不来台。
恰有嬷嬷打帘进来,急匆匆地朝面色发僵的两位主子纳了福,随后三步两脚赶到万夫人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长辈把声音降低说话,自然是不想令她听见。万夫人没发话,走是走不了的,妙辞索性歪着脑袋朝屋的出口张望。
帘子被嬷嬷甩在身后,帘面镶着的珍珠幔子高高荡起,重重落下,一幔压着一幔,相互挤压碰撞,活似珍珠乱撒。
万夫人觑了眼妙辞,“你身边的信使递信说,后园里出了些事,要你这当主子的过去处理。既是如此,那你且去吧。对了,你且记着,出的这茬子事,我已命人好生着实打着问。你只需盘问,不需操心责罚之事。千万要在你兄长回来前,将此事处理妥帖。”
万夫人的语气淡得品不出什么滋味,其实不然,话里有言外之意的讲究。
“打着”是二话不说,直接上刑;“好生”是刑罚认真,石布袋喂泥鳅,样样来个遍;“着实”是不放过犄角旮旯,刑具一气儿落,但不至死,总能留口气,反反复复地照顾。
万夫人既如此发话,显然是嬷嬷已将后园出事的具体情况告知于她。
万夫人言辞认真,叫妙辞听得心里蓦地压起一口气。该是怎样的事,才会让万夫人这尊蛇面蝎心的菩萨出手,特令“打着问”?
妙辞匆忙离去。之后绕过垂花门,走在抄手游廊里,恰与信使打了个照面。
这信使不是旁人,而是她屋里的一位贴身女使,葭合。葭合脸蛋黄润,平直的眉眼,细高挑儿的个子,流动着一种令人信任的美。
“奴婢本想给小娘子送信”,葭合把信递给妙辞,“只是今日前园管得格外严,不让从后园来的人随意走动。奴婢只好恳求万夫人跟前的嬷嬷递个口信儿,自己在这里等小娘子。”
妙辞握紧信笺,因葭合颤抖的话语,她的心情也紧张起来。
“你既来了,直接将事情口述一遍,信我就不拆了。”
葭合说好,趴在妙辞耳边小声禀:“世子书房里进了几只老鼠。”
镇国公府里的老鼠,素来是从外面溜进来窃取机密的探子。运气不好时,老鼠就是哪家贵胄私养的死士,被抓到时当场服毒自尽,再问不出什么。
兄长出征前曾把书房交给妙辞看管,当下一听书房里出了事,妙辞的眼睛立即瞪得浑圆。
因问葭合:“什么人?”
葭合回:“是敌家派来的野探子。做事不干净,恰被园里的侍卫抓个正着。”
妙辞再问:“书房里可有物件移位?”
葭合道:“只那个万岁台金花银砚台盒没了,旁的都还留着。奴婢已派人去找,只是目前尚未找到。”
妙辞心里一惊,“万岁台砚盒原是安定郡王赏给兄长的物件,褒赏兄长慧眼识真龙。砚盒无足轻重,要紧在那‘万岁台’仨字,錾刻的是帝王规制。倘若传出去,那兄长助安定郡王篡位造反的罪名就落实了。”
“不过——”
妙辞说完,话头一转。
想起兄长出征前曾跟她提过,但凡某个物件敢明着放在书房,定是那物件无足轻重。真正机密的物件,除了他,谁都踅摸不到。
“万岁台”这三个字虽有僭越之意,可兄长既敢明着放,定是不在意这种程度的僭越。
这类要紧事上,妙辞对她兄长总是愿意信任。
万夫人想是也对兄长抱有信任,因此方才虽听嬷嬷禀明事情,可她并不算很在意。
妙辞稍定了下心,“既有勇气做反贼,那就有底气处理各种意外。”
她吩咐道:“要把园里的内鬼好生查查。今日事发突然,定是内鬼混迹在下人堆里,趁人不备,与那几只老鼠里应外合,一道把砚盒移走。否则仅凭几个野探子,根本掀不起什么波澜。”
然而今下野探子的确是办坏事已成,妙辞疑心是敌家仗着她兄长不在,后园只她一个主子在看管,而她从不曾接触过这类阴险狡诈之事,因此敌家暗自潜伏,一旦找准时机,认真钻个空子,就能得逞。
妙辞又道:“万夫人特意提醒,要在兄长回来之前将这事处理妥帖。兄长的脾气谁都清楚,内鬼要是落他手里,那就是‘用心好生着实打着问’的下场。届时事情化大,定闹得沸沸扬扬。”
葭合听得心里愧疚,“是奴婢没派人看守好……”
妙辞摇摇头,“老鼠想钻洞,谁拦都没用。事情既已发生,再追究是谁失职完全无用。”
妙辞递给葭合一个宽慰的眼神,“此事不好闹大,只能悄摸细查。兄长那头暂且不管,先按我的法子照做。”
一句接一句地吩咐着,总算宽了葭合的心。
妙辞暗松一口气,脸色淡定。能有什么办法呢?做主子的不淡定,只会影响士气,让本就愧疚的下人更感惶惶。当下查事情要紧,但封锁消息,安定人心也同样要紧。
妙辞一边朝前走着,一边打量园景。
清早她被万夫人叫过去时,鸡犬尚都没打哈欠。眼下终于被万夫人舍得放走,已是日影西仄,眼看人就要被暮色浸透了。
即使入了秋,可看这园子里的景色,仍觉得秋日不像秋日的样子,像从竹水管里勉强挤出来的两滴水,略稍意思一下。
妙辞揾帕,擦掉额前的汗珠。
别瞧她方才三两句就将事情吩咐好,其实她心里也一样紧张慌乱,只是不好显露在外人面前。
折扇虽丢失,可好歹算是找到了。砚盒虽丢失,至今下落不明,可说到底,这并不算是一件要砍头的大事。
她心慌,是觉得此番意外令她辜负了兄长的信任。她对自己一向要求严苛,那样重要的地方,那样信任她的兄长,她白白地辜负掉了!
妙辞急着走回园里,想早点回去处理事情。可越是走,路越是漫长得不见尽头。
这时在心里埋怨起镇国公府的宽敞,前后园各自倚山而建,国公夫妇住在前园,她则跟着兄长,一直住在后园。因为后园栽满了石榴树,所以也叫榴园。
这些不够灼热但足够晃眼的暮光破成小小的光斑,撒到缀在白粉廊墙上的碧桃花架上面,像是在绛红绸布上烧了小小的卷起毛边的一片。这一片那一片,简直要一路烧往妙辞的心里,把她烧得悬心吊胆,三步一回头,唯恐有人在背后议论她没办好兄长交代的要紧事!唯恐有人在背后责怪她对兄长不起!
可回眸张望,只有嵌在复廊上的菱纹漏窗撒着光影儿,朝她伸出狭长生冷的黑暗,再没旁的动静了。
没人议论责怪她,可她却仍心惊胆战地走了一路。
天黑的时候,妙辞并葭合主仆二人,停在榴园里的一间迭落廊底下。
油紫的廊面隐匿在油紫的天里,檐枋前面挂着小琉璃球灯,矮墙上头搁着落地油灯,影影绰绰地照着明,不算亮。
主仆二人脚下冷清,前头却很是热闹,远远瞭见一群人拿着长杆兜网,挤在临水的吴王靠旁,朝那棵斜在水面上的石榴树伸出杆子,试图兜来树上结着的圆润石榴。
霓儿斜倚廊柱,右腿横在左腿前,握着牙签细细剔牙。那张小翘脸不得闲,一边朝旁吐几口空气,一边使唤兜石榴的人,“欸,我说那边的!记住把兜下来的最圆润的石榴,给咱家小娘子留着!”
一听要给小娘子送石榴,众人愈发起劲,长杆子纷纷朝石榴树伸去,兜网打架缠成结,石榴“噗通噗通”坠入水里。
显然,书房失窃的消息不曾在榴园广泛传开,事情控制在最小范围,这是好的。
可院里下人演的这一出,却令妙辞眼前一黑。她反思平常是不是太宠着下人,从而导致他们过于欢快自在。
待郡公新宅修好,她会带着下人一块走。只是那么多下人,哪里能全都带走?那一部分没被带走的下人,倘若日后到了别处伺候主子,还像在她这里这般放肆,岂不是白白找罪受?
那个爱在下人堆里使唤人做“小主”的霓儿,是另一个常在妙辞屋里伺候的贴身女使。霓儿不比葭合聪慧,唯一至好的点是对妙辞这位主子绝对忠诚,就连“做主子”,也会把得来的奉承全都献给妙辞。
趁妙辞发怔,葭合赶忙将不长眼的下人遣走。
待妙辞再抬眼,只见葭合扯着霓儿的衣袖,把霓儿往她眼前带。
顶着妙辞犀利的目光,霓儿手里那个肥硕的红石榴,握也不是,丢也不是。
妙辞问:“霓儿,那把落在万夫人手里的红罗折扇,是不是因你看管失职才弄丢的?”
霓儿懊恼点头,“的确是奴婢看管失职。那折扇原本好好地搁在箱笼里,奴婢日夜守着。只在前日有过半刻,奴婢被小厨屋的妈妈叫去帮忙择菜。因怕中途出变故,就找来一个年青小女使替奴婢看守箱笼。那小女使来园里做事有一年半光阴,先前干着洒扫活儿。奴婢对她没印象,但听旁的妈妈说她做事伶俐,是个好的,奴婢就让她接了看守箱笼这活计。”
霓儿把石榴攥得死紧,话声发颤。
“只有半刻!后面我干完事回来,便将她轰走。想着她是好的,便没开箱检验。谁知今日被葭合阿姊告知,那折扇早就丢了!还落在了万夫人手里!奴婢罪该万死,急求将功补过,就拉来一群人摘石榴,想着小娘子爱吃石榴……”
妙辞心里的答案落了地。早在万夫人亮出那把折扇时,她就已猜到是身边的女使霓儿犯了错。不过那会儿为着不落下风,她便将万夫人往榴园里安插眼线这一事扯来,胡乱糊弄过去。
其实要紧的从不是折扇丢失,这点她和万夫人心知肚明。万夫人借着丢扇冷嘲热讽一番,是在点她辜负兄长的好意。
兄长赠她名扇,是因在乎她这个妹妹。可那柄扇却丢了,这不是明晃晃地在打兄长的脸么!
妙辞问:“那个年青小女使何在?”
她心里的另一个预感愈发强烈。那个年青小女使有问题,兴许她本身就是内鬼之一。折扇丢失,砚盒失窃,原来本质上都是同一件事:内鬼在内闱里兴风作浪,致使她出错,深深辜负了兄长!
不过还不待霓儿回话,忽有一队甲胄凛凛的侍卫从南头的抄手廊逼近,那锋利的盔甲泛着寒光,有着能把天空活生生撕碎一道口子的威武气势。
霓儿怕了,往葭合身边躲。
传话的嬷嬷双腿剪得飞快,只是还不等踱近妙辞身旁,就被为首的侍卫拦下。
为首那位气宇轩昂的侍卫,妙辞自然认得,那是兄长的侍卫亲信,赖良子。
赖良子朝妙辞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内鬼已被世子擒下,世子特令‘用心好生着实问’。小娘子不必为此小事烦心。”
果真跟妙辞猜想的如出一辙,她那位兄长果然要将这事往大处查。只不过兄长不像万夫人,不肯将刑讯这类血淋淋的事直接告知她,因此派赖良子传话时,特意省去“打着问”这层意思。
可她的兄长,不是远征渤海国迟迟未归么,怎么此时此刻突然带着亲信回了家?!
妙辞有千百疑惑亟待问出,恰好赖良子指着书房的方向,“小娘子,世子要见你。”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了,一撇月影儿凝在磁青的天上,因为太过遥远,故而看着朦胧有余,深刻不足。
顺着赖良子指的方向看去,那座书房被宽广的黑暗簇拥着,像一户张着大口的棺椁,迫切地想将她吞噬。
妙辞抬起脚,一步一步地朝那户棺椁移去。
她的思绪乱糟糟的,满脑子想的都是兄长会对她的失职作何反应,因此一时没听清从书房里飘来的那一句话。
直到那句话被书房里的人重复提起。
“妙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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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