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意没明白“见一面”是什么意思。
他们每次见面都是重逢,都是因为思念对方而驻足。
“见一面”这个说法太奇怪了,如果许闻松只有见他一面的时间,那还不如等着他跑过去,为什么要大老远过来见一面。
他不相信许闻松会有语病。
抱着这些疑问,周如意忐忑地睡去,惴惴不安地醒来。
早早起床洗漱,换上家里裁缝昨天做好的新衣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吃完早饭匆匆忙忙出门。
许闻松来得很早,七点刚过就给他发了定位。
见面地点离家里不远,周如意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这个地方在松树林边,有些偏僻,基本见不到人,也打不到车。
晨间灿烂的阳光从山头斜斜洒在水泥台阶上,台阶下熟悉的背影犹如田里的稻草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干站着一动不动。
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眼前,周如意的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他身后。
“许闻松。”
他轻轻喊了一声。
许闻松没反应。
“许闻松?”
他疑惑地拉大嗓音。
许闻松这才有了反应,像雪堆融化后突现的石子,木木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别处。
周如意看到他的模样,惊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许闻松瘦了好多,和视频电话里完全不一样,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瘦,两颊向内凹陷,颧骨突出,眼球像两颗灰扑扑的弹球,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憔悴的样子像幅水墨画。
他布料下的身子已经撑不起衣服,肩头骨骼突兀,锁骨如同剔去肉的肋骨,称得上形销骨立。
有那么一瞬间,周如意怀疑这不是许闻松。
“你怎么了?”
周如意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满脸惊诧和忧虑。
许闻松垂着眼帘,神情寡淡,甚至有些恍惚。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对不起。”
周如意用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声音控制不住颤抖:“你怎么了?”
许闻松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是痛苦。
如同山谷夹缝荆棘缠绕,割出细细密密的伤痕,还在渗着苦红的血,这血从唇纹里淌过。
他呼吸变得混乱,僵硬的手慢慢攥紧,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周如意的手。
周如意愣住了,两只手定在空中。
许闻松低下头,话音里夹不住哭腔,却还是寡淡的样子。
“Kalyan……对不起,我要走了。”
周如意被雷劈过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没有任何反应。
许闻松没再看他,拳头微微颤抖,脖颈和胸口绷成一条直线,骇人的下颌线划过倨傲的线,毅然转身迈出步伐,冷冷地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
说完,他径直走远。
周如意睁大难以置信的眼睛,混沌的脑子被渐行渐远的背影敲醒,下意识想跟上许闻松,双腿像灌满了水泥,沉重得走不动路。
“许……”
他顿时乱了阵脚,想叫住许闻松,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像个溺水的人,身在漩涡中,想向许闻松求助,不管怎么费力挣扎都是徒劳,只能看着凶手,也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渐渐远离河岸。
许闻松走到一辆早早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边,手放在把手上,突然定住了,仅仅几秒,坚定地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嘭”地关上车门。
车辆向前行驶,许闻松透过玻璃窗最后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吗,人会记得很多事情,但鲜少在回忆的时候切身体会到当时的情绪。”
“你刚刚看向我的那一瞬间,我就确信我会永远记得这一眼,永远记得我的确信。”
周如意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眼。
周如意从梦中惊醒,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慌忙挣脱了缠身的荆棘,奋力向前奔跑:“许闻松。”盯着后窗里的黑色头颅,潸然泪下,“许闻松……”跨大步伐,追着弥留的车尾气,情绪彻底崩溃,“许闻松!”
“许闻松!”
周如意不停呼喊着,不停追赶着,飘飞的发丝慢慢被汗浸湿,再也无法飘摇,朦胧的眼眸如水坝决堤,泪水如汩汩热泉。
车辆早已消失不见,他仍在狂奔,直到跑出居民区,足尖旧疾刺痛不止,被碎石绊倒。
周如意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要继续跑,一抹红光映入眼帘,仿佛一盆血,泼冷了他的心,让他的双腿重新凝固。
是十字路口的红灯。
茫然地看着空旷的道路,刺眼的红光,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蠢货。如果继续跑下去,他的脚就会废掉。但是,换个想法,把脚跑废能不能挽留许闻松呢。
可是许闻松已经不见了。
许闻松和他分手了……许闻松走了……许闻松抛弃他了……许闻松不爱他了……许闻松是骗子。
“许闻松……”
他傻站在原地,任滚烫的泪一滴滴溅落地面。
“周如意!”
耳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
周如意听得出是谁,没有回头,呆望着红灯跳成绿灯,绿色小人步履不停。
不过四十秒的时间,他就忘了许闻松往哪个路口走的。
面前三个路口,狭窄旷远,看不到尽头,似乎不管选哪一个都是无底深渊。
“周如意,别干傻事。”
周如溯从后拉住他的手,拖拽着往回走。
周如意像个失去光泽的洋娃娃,毫不挣扎跟着周如溯走,木然地流着泪,脑子里只剩五个大写的红字——许闻松走了。
周如溯把他拉上车,开车回到老宅后门,又把他拉回房间。
随长安端着水杯跟了进来,同周如溯一起站在床边,蹙着眉头担忧地看着他,保持缄默。
周如意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徒盯着地板流泪。
他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许闻松为什么抛弃他,是嫌他总要求打电话烦,还是嫌他总爱哭,再或者是受够了他的脾气,不再想死乞白赖地黏着他,腻味了。
许闻松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他要走了,去哪,他现在还没大学毕业,不可能放弃学业。
周如意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江月白的脸,联想到许闻松最近的异常、骨瘦如柴的身体、突如其来的告别。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震颤。
周如意猛地站起身,穿过他们向外走。
“去哪儿?”
周如溯拉住他。
周如意不语,想逃跑,挣脱不开他的手,泪流得更猛了。
“许闻松……”
他带着哭腔喃喃。
周如溯仅用一只手就把他摁了回去,有些烦闷地说:“是许闻松让我把你带回来的。”
周如意抬起头,眼中充斥着希望,迫切地问:“你知道他在哪?”
“不知道。”周如溯一句话破灭了他的希望,“他说要去一个新地方,和你分手了,让我去接你,我给他发问号他也不回。”
周如意忍不住抽泣,一边拿出手机给许闻松发信息,打电话。
“不用打了,他关机了。”
“……”
周如意听着冰冷的机械音,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他绝不相信,许闻松会就这样抛弃他。如果不爱他,根本没必要让周如溯来接他。
他很害怕许闻松会和江月白一样成为他的画,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离去,四年前的他没有伸出手的觉悟,这一次他不管怎样都想留住许闻松。
即便许闻松真的不爱他了。
周如溯拦住又要往外跑的他,颇为无奈地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跟许闻松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他吗?反正我不相信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他现在要走,要和你分手,都是他的打算,他也不是小孩子,不管做什么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要相信他。”
周如意快疯了,他这几个月都是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的,可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插足许闻松的事,逼迫他把所有事都告诉自己,也许就不会导致现在的局面了。
他抽泣着,仰起悲色的脸,声音颤抖:“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许闻松做的事一定是对的?万一……”
周如溯平静地说:“这是他的选择。”
“……”
周如意仿佛被巨石击垮,撞飞了灵魂,紧绷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缓缓跪坐到地板上,趴着床铺闷声啜泣。
这是许闻松的选择。
一句话就把他们的感情分割了。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周如溯是对的,许闻松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是他的事,旁人无权干涉。
周如意不是不明白“尊重他的选择”是什么意思,可是许闻松说过,如果那些决定让他不开心和怀疑自己,那那些决定就是错的。
许闻松现在做错了,他根本不是绝对理智。
万一呢,万一许闻松真的和江月白一样……
周如意不敢往下想,也没办法突破周如溯的拦截跑出去,仿佛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哭声渐渐转大。
身后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头顶,语气冷硬:“我陪他去。”
周如意愣愣地扭头看随长安,因为哭得太久,忍不住打哭嗝。
以往很好说话的周如溯不知为何在这时候无比冷漠:“不行。”
随长安同样坚决:“他有人身自由权和择偶权。”
“可你们没有干涉别人生活的权利。”
“那也不由你说了算。”
“随长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许闻松既然走得这么绝情,说明他希望被人找到,你们为什么非要破坏别人的选择?他似乎没欠过你们债吧?”
“你是谁的哥哥?”
“我在实事求是。”
“现在受委屈的人是Kalyan。”
“我要是放他去了更受委屈。”
“你知道内情。”
“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惹了什么大麻烦,还是身患绝症,也会直接和你分手,自己一个人跑得远远的。”
“……”
随长安沉默了。
周如意听到“身患绝症”四个字,哭得更凶了。
三个人互相僵持着,直到房门被敲响,传来沉稳充满威压的声音:“周如意?开门。”
周如意心一惊,把脸埋进被褥里,强迫自己控制住哭声,止不住一抽一抽地发出哼声。
他不想让奶奶知道他和家教谈了恋爱,还被抛弃了。
那两个人也没有动作。
奶奶的声音开始变得不耐烦:“周如溯,我知道你也在里面。开门。别逼我卸了门进去。”
周如溯站了一会儿,转身开门。
奶奶的脚步和拐杖蹬地的震动通过地板连接床铺清晰传入耳中,刚走两步就顿住了,显然是看到了瘫在床边的周如意。
随即有些恼怒地问:“怎么回事?”
周如溯语气不悦:“不知道。”
奶奶的拐杖重重蹬了一下地面,强硬地说:“那就滚出去。”
“你以为我爱站这儿?”
周如溯冷笑几声,动作利落地把魂不守舍的周如意抱起来扭头就走。
“小随,走了。”
奶奶看到周如意表情的那瞬间,细眉拧成了一股绳:“把周如意留下。”
“有本事来抓我。”
周如溯嗤笑一声,带着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