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悲愁来得很突然。
小巴车缓缓驶向远方,海奶奶独身一人驻足栅栏门外,像他们来那天一样,还是挂着热切的微笑,朝他们挥手道别。
周如意坐在最后一排,远远凝视海奶奶的身影从一条线变成一个点。不免伤感——那么善良一个人,被亲手养大的孩子遗忘,没有任何怨言。
蓦地想到海奶奶似乎从没提起过她的丈夫,那些悲惨经历里完全没有出现这个人的信息。
他下意识想问许闻松,刚一扭头,想起自己还在和许闻松闹别扭,闭紧了嘴看向别处。
他倒也不是生气,只是忽然觉得许闻松变了,变得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也有可能改变的是他,变得越来越容易害羞,越来越小心眼。
他偷瞥一眼许闻松,看那只白皙的右手握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不断点击,大概在回信息。
右边的周乐很吵闹,因为要准备考研,只抽出一天时间玩乐。短暂的闲暇时光中,把这几天憋着的话一股脑全吐出来,也不管朋友有没有听。
这帮人,前面明明有很多空位,非要一起挤最后一排。
周如意被左边的许闻松和右边的周乐挤得脚不沾地。
突然,许闻松换了左手拿手机,右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再指向左手,示意让他看手机。
周如意让他稍微等了一会儿,不紧不慢打开手机。
纯白头像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许闻松:还在生气吗?]
周如意想说他没有生气,但以现在的模样说出来没有半点可信度。
他想了想,手指在键盘上滑动。
[周如意:西内.jpg]
[许闻松:I'm dead……]
[周如意:神经病。]
[许闻松:终于理我了,好开心。]
[周如意:我在骂你。]
[许闻松:好。]
[周如意:好什么好。]
[许闻松:就是随便骂的意思,知道你没有生气就好。]
[周如意:我在生气。]
[许闻松:按我对你的了解,你生气会和我冷战,然后对我发泄,不会直白地说自己生气,也不会骂人。]
[周如意:少自以为是。]
[许闻松:我记得某个叫小如意的人曾经说过要尽量改掉说反话的习惯吧?]
[周如意:你才叫小如意。]
[许闻松:我是小闻松。]
[周如意:装嫩。]
[许闻松:有点后悔,当时没说要监督你改掉这个习惯……抱歉,虽说不改也没关系,但听到你说这些话还是会难受。抱歉,我太自私了。]
周如意看到这条信息,心里一咯噔,抬眸看向左边的人。
许闻松在笑。
却不是平日挑逗他那种狡黠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用平静来掩盖苦涩的干笑,是刻意挤出来的笑容。
周如意的心脏地动山摇。
试想,假如是许闻松一直说反话挖苦他,讽刺他,他可能做不到这么平静。
他会很生气,和许闻松吵架,直到许闻松服软,再绝交。
他也恨自己的嘴巴,但不知道该怎样变得坦率,不管是羞耻心还是别的,都是他舍弃不掉的东西。
如果非要改掉,那他会变得更加沉默少言。
在回应反话和不回应之间,他做不出选择。前者除非许闻松能接受他每一句话都要思考半个小时再回应,后者不管对谁都会难过。
他最多能在行为上坦诚,嘴巴如果不说反话,他想不到能在短时间内回应许闻松的话。
恍惚间,许闻松抬起手指继续打字。
[许闻松:Kalyan,我们可以先回归最初的关系吧,我不会再像这几天一样对你胡作非为,增加干扰项。你抛开大年初二那晚之后的事,重新构筑对我的看法,再考虑怎样对待我。好吗?]
许闻松的意思是,重新成为最普通的朋友,那些亲昵都当作不存在,不会再亲他抱他。让他抛开眼前的东西,重新审视他。
可是人的关系就像油画,已经涂上的浓墨重彩再怎么用白色覆盖,它还是留在那。
周如意心中怫郁。
把已经发生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他很害怕,许闻松这是嫌他烦,想借此机会甩掉他。他很气愤,是许闻松先勾引的他,现在却说“我们回到以前的关系吧”。
他眼中的许闻松是最好的人,无论再怎么说反话,内心对许闻松的看法都是认可。
可性格让他的看法和对待方式注定不能画上等号。
他可以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尽全力改变,可是许闻松却把这件事放大了。
周如意越想越气恼,觉得现在的许闻松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小巴抵达服务站,司机师傅下车加油,几个人也溜了出去。
周如意打开手机,发了条信息:跟上来。不然杀了你。
发送完毕,他收起手机,忽略许闻松惊诧的目光,坦然走下车。
许闻松紧随其后。
周如意跟着指示牌走到后面的小树林里,站在一棵粗大的树后,沉默地注视许闻松。
他神色寡淡,甚至算得上冷漠,内心极度忐忑。
许闻松意识到了他在生气。但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像那次伏低做小乞求他的原谅。只是蹙着眉头,担忧地看着他。
似乎很久没有像这样不惨私情地对峙了。
周如意稳住心神,仿佛变了个人,冷静质问他:“你自己认同你说的话吗?”
许闻松眼眸微动,直接避开视线,呼了口气,回答:“不认同。但我有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
“说。”
许闻松被他的强硬惊了一下,随后弱声道:“抱歉,我现在不能说。”
“……”
周如意对许闻松感到失望。
许闻松愧疚地低下头:“我知道,一张被揉成团的纸再怎么抚平都会留下褶皱,我的说法未必正确,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那你考虑过我吗?”
周如意垂下眼帘,不想再看许闻松。
他忍着怒火和哭腔说:“我性格不好,你就骂我,告诉我哪句话说错了,为什么要吊着我?说想亲近我,又说要回到以前,你考虑过我吗?你的道歉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许闻松往前走了几步:“对不起,Kalyan。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以为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最优解了。”周如意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不知道,我被孤立了多少年,被欺负了多少年,不知道听到你要和我做朋友的时候有多激动,不知道我为了回应你,纠结了无数次,用了无数勇气,才拥有许闻松这个好朋友。”
“我看得到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有多好,所以我以为你是上帝送给我的小熊娃娃。”
“你现在不想要我了吗?”周如意看着满面愁云的许闻松,笑了起来,语气如刀尖刻薄,“还是突然想起来和你接吻的人是个十五岁的青少年?”
他的声音阴沉得可怕。
许闻松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上前抱住了他。任他怎么挣扎都紧紧箍着。
周如意用蛮力抵抗,但都是徒劳,渐渐地,力气和怨气一同被消磨殆尽,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疲乏,不再挣扎。
“许闻松……”
周如意低着头细细啜泣。感觉到有手扣住他颤颤巍巍的肩膀,情绪再度失控。
“许闻松,许闻松……求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我知道错了,求你,许闻松,求你,求你,爱我,求你……爱我。”
他语无伦次地卑微乞怜。
许闻松的手也在抖,轻轻托起他的脸,像捧起一颗珍爱的宝石,看着他泪眼婆娑的眼睛,神情凝重,眼中满是忧虑。
“别这样,Kalyan。”
许闻松用手指拭去他眼下的泪滴,深深注视他,像要让他从眼睛里分辨他的真心,语气庄重。
“你没错,错的是我。对不起。”许闻松拨开他脸颊的发丝,似谆谆教诲,“你不必听从任何人意见,包括我。你要做自己,一直做自己。”
周如意高频率抽噎着,泪如泉涌,抬手环住他的腰,嗓音细微:“许闻松……”
“我在。”许闻松额头贴上他的前额,合上眼帘,虔诚得像在祷告,“周如意,我爱你,我爱你。”
他好像病了。
返程路上,周如意一直这么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矫情还是别的,但许闻松爱他。
确定这个之后,周如意什么都不担心。哪怕他已经因为许闻松扭曲成了两种人格。
周如意坐在最靠里的位置,许闻松找了个帽子给他戴上,遮住眼睛,在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牵着手安慰他,十指紧扣。
距离抵达市中心还有二十分钟,他们还在聊天。
周乐一个劲吐苦水:“妈的,这几天给我学吐了,谁他妈考研,狗都不考。什么破论文,狗都不写。”
许闻松点点头,笑道:“你说得对。”
有人不满:“你最没有发言权好不好,保研狗。”
“错,是直博狗。”
“太夸张了。”许闻松谦虚地摇摇头,“我又不一定会读研读博。”
“我不信,现在大城市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你毕业了在家养老?”
“我现在已经有工作了呀。”
“啊?”周乐幡然顿悟,“……也是。”
其他不知情人好奇地问:“什么工作?”
周乐直言不讳:“给小如意当保姆。”
“……”
那几个人满脸惊讶,似乎对许闻松当保姆这件事感到震撼。
许闻松无奈解释道:“是家教。”
周乐理所当然道:“那也是保姆。”
“啧。”周如意改不掉的反骨再度凸起,忍不住回怼,“你才是保姆。”
“哟,睡醒了?”周乐探过头来看他,笑嘻嘻地说,“对对对,我就是保姆,你给我发工钱吗?”
“我给你烧冥币。”
周乐喉间一哽。
许闻松绷不住噗嗤一笑。
下午四点,周如意跟随许闻松回到他家,周乐同其他同学直接去了学校。
周如意收拾好行李,抱上那只大熊,看到他带来的那幅画端端正正摆放在书桌上,而那张一家三口的照片不见踪迹。
“Kalyan,好了吗?”
“好了。”
周如意脑中被分离和各种杂事挤满,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出门。
许闻松帮他提行李箱下楼,站定在玄关里柜边,轻声呼唤一声:“Kalyan。”
周如意抬起头,身体霎时僵硬。
只见许闻松的脸在眼前放大,合着眼帘,羽毛飘拂似的,吻过红肿的眼睛、酸涩的鼻尖、微张的嘴唇……一触即分,然后停留在他怀里的熊鼻头上。
“一路平安。”
许闻松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