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一到府中,苏沅便沿着出府时所走的那条两旁花木蓊郁的东夹道回了自己位于后院的沁舒园。
此时,一袭黄衫粉裙的苏合正站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旁往一只精致的双耳铜壶中插花。
看到苏沅绕过满院花木走进来,她忙放下手中的鲜花与剪刀,抬脚迎了上来:“公主回来了。”
接着倾身向后看了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不解地道:“驸马呢?”
“路上碰上了一个熟人,他被叫走了。”苏沅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那石桌旁,抬手拨弄了一下铜壶中已经快插好的花,“插的挺好看的。”
“多谢公主夸奖。”苏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怎么想到以月季为主了?”辨清花的主次后,她笑着问道。
古式插花,多讲究意境,将时令花卉以君臣佐使进行搭配,此时正值芍药、石榴、萱草、锦葵等浓颜花卉的开花时节,月季置身其中,似乎并不显眼。
苏合上前两步,朝着铜壶中的几朵娇嫩的淡粉色月季指了指道:“这是孟家园圃育出的新品种,叫粉妆楼,市面上都买不到,孟家主母潘娘子听闻公主素喜瓶花,特地命人给公主送来一些。这么名贵的花,奴怕放久了再枯萎了,便将它插上。”
“原来是这样,”苏沅轻轻点了点头,冲她摆摆手,“接着插吧。”
苏合低头答应一声,拿起石桌上的剪刀和花材,继续插起花来。
苏沅闲来无事,便站于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将几枝顶着淡粉色花头的月季和几样相衬的配花比量着剪到合适的高度,一枝枝放入铜壶,营造出错落有致的效果。
不久之后,一壶极具中式美学的花便插好了。
苏合将其稍稍调整了一下,征询意见道:“公主,这插花是给您放到寝房,还是书房?”
苏沅转头看向几丈远处那排位于院子最深处的坐北朝南的主房,寝房是哪间她早便知晓,书房所在的位置却不知道,眸光微动,扯扯唇角道:“书房吧。”
“是。”苏合不知她心中的计较,恭谨地答应了声,端起铜壶,不疾不徐地走向那排房屋。
看着她走上房前回廊高出平地的几级台阶,走到与新房隔着一个主厅的房间门前,推门进去,苏沅眼眸微眯,抬脚走了过去。
走到那敞开着的房门前,由于没有外物的遮挡,入目之处便是整个书房的布局。
只见房间最里边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排黑漆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一些书卷书籍。书架的前方,几步远处,是一张端方典雅的黑漆书案,文房四宝、笔洗香笼、卷轴书册整齐摆于其上。
在房间的其它位置,则置设着一些橱柜灯架、装饰古玩、桌椅榻几,挂着一些花鸟、山水画。
苏合将那铜壶放在书案旁边的黑漆方几上,调整好角度,并未在里面多做停留,回身走了出来。
苏沅看着她跨过门槛走出房门,随口问道:“零陵、薰陆和白渐呢?怎么不见她们?”
苏合道:“各房中的插花都是公主与驸马大婚的前一日摆上的,如今已过三日,都不太新鲜了,该换了,零陵去了后花园采花。薰陆与白渐出府了,去了州桥那里的香药铺子,买公主最喜欢的合香。”
“合香?苏合香——”苏沅低声重复一遍这两个字,突然想到自己以前看到过的一个香药名字,淡笑着道,“苏合这个名儿,可是取自香料?”
苏合轻轻点点头:“奴与薰陆姐姐、白渐姐姐和零陵刚到公主身边之时,公主正对中土的香料感兴趣,便顺手为奴四人赐了四个合香的名儿。”
苏沅在三人的名字后面各加了一个“香”字,于心中默念了一遍,见还挺好听,不禁笑了笑,觉得古人给事物取名字还挺有一套。
苏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奴原以为公主进宫了,不会那么快回来。这个时候,公主还没用午点吧,奴去厨房为公主取几样小食来。”
“好。”想着现下已近正午,苏沅淡笑着点点头。
待她远去,身影消失在花木周折之处,苏沅微微顿了顿,缓步走进书房。
走到书房的里面,在那黑漆书案前坐下,入目之处便是放于案桌中央的笔墨纸砚。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墨、砚与笔架上的几支羊毫都是新的,平铺于身前的宣纸也似乎是没动过的,不像是出宫建府几年的公主常待的书房应有的样子。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解释不通,许是新婚这些东西都特地换了新的。
砚台的右边,是几册摞在一起的深蓝色封底的书籍,苏沅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册,只见其正面右上位置所贴的白条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元祐法式。
苏沅翻开来看,才知道那是一册建筑学著作,为负责掌管宫室建筑的官署将作监所编。里面记述着建筑的各种设计标准、设计规范、有关材料、施工定额、等级制度、艺术形式等。
虽然对上面的内容颇感兴趣,但由于书中的内容皆为繁体,看起来有些吃力,握着书脊翻看了许久,也没看多少页。
觉得疲累,她便将书合起,放回原处。
抬头间,瞥见旁边黑漆方几上铜壶中的插花,一枝头重枝细粉嫩欲滴的粉妆楼斜对着自己,轻轻地颤着,饶有兴味地抬手拨弄了一下,又拨弄了一下,看着它沉重地摇动,不禁有些好笑。
又过不久,前往厨房取午点的苏合便回来了,看到苏沅不在房内,便将取来的几样吃食给她送到书房,然后与先自己一步回来的零陵将各房中的铜壶花瓶换上新采来的花,摆到原来的位置。
苏沅用过午点,走出书房,便看到二人说笑着从她的寝房出来,淡淡一笑,朗声道:“零陵,陪我到外面走走。”
“是。”零陵微微颔首,恭谨地答应一声,不急不缓地走向她。相对于早前的谨慎怯懦,显得干脆大胆了些。
说是去外面,其实并没有出府,只在公主府的前、中、后院和后花园中游逛,但由于公主府占地面积广阔,直至天色微暮,方才将整个公主府转了个遍。
回到沁舒园,用过薰陆她们端来的晡食,苏沅本想在房内的坐榻上小憩一会儿,然想到什么,沉思片刻,又去了隔壁的书房,并交代任何人不准打扰。
坐于书案前,翻看了一阵之前没看多少页的《元祐法式》,看得有些累,苏沅正想着要不要用面前的宣纸折弄些好玩的东西,却听外面传来白渐恭谨的声音:“奴拜见驸马。”
苏沅手指微微一顿,合起手中的书册,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公主在房中吗?”又听外面赵俣问道。
“公主在书房。”接着是白渐轻声的回答。
而后,似是对方朝这边走来了,白渐的声音复又响起,近了几分:“驸马,公主吩咐了,任何人不准打扰!”
“我也不行?”
“是。”
“……好,”霎那的沉默之后,赵俣带着几分笑意的温朗声音穿透紧闭的房门传了进来,“这是我特意为公主买的桶子鸡,你稍时去拿给她吧。”
“是。”外面白渐恭声应下。
接着,便是脚步轻微远离的声音。
苏沅在里面等了一阵子,也不见白渐敲门征询意见要不要将桶子鸡送进来,猜想定是自己之前交代任何人不准打扰的缘故,目光划过一旁灯架上闪烁的烛光,淡淡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册放回原处。
虽说她此刻躲来书房,是为了避开赵俣,此时赵俣已经离开,她大可以出去,然为避免几个丫头看出她的用意,还是百无聊赖地在书房又待了半个时辰,方才回了寝房。
因为并不想与赵俣有过多接触,躲避一次成功之后,接下来的时日,苏沅也都每日躲到书房,以闭门读书为由,让人将过来看她的赵俣挡在门外。
但为了让闭门的日子不要太过无聊,特意让零陵、薰陆她们给找了些九连环、鲁班锁、人马转轮、悬丝傀儡、磨喝乐等小玩意儿。
几次被拒之门外之后,许是意识到苏沅在有意回避,赵俣也便不再过来得那么勤,由一天三次,到一天两次,到一天一次。
如此数日过去,身为从二品殿前都指挥使的他为期半个月的婚假便就结束,白日里须到殿前司上值。
苏沅是用午点时从薰陆的口中得知他这日去衙署上值的消息的,这些天为避开他,她总是待在书房,除了摆弄那些小玩意儿外,就是翻看一下繁体竖版看起来有些吃力的古本书籍,早已经待够,下午便没有避讳什么,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旁,喝着带着淡淡药香的清甜的饮子,吃着应季的鲜果,摆弄着一直没解开的九连环,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几个丫头偶尔提起准备几日后端午节所需的事情,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她原以为,赵俣要到天黑才能下值回来,不想太阳尚且高照,青天白日不见一点暮色,却看到他一袭藕荷薄衫,隔着疏密有致的花木,遥遥地朝这边走来。
自己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这边的自己,苏沅心知此时再若避开显得太过刻意,便放下手中的九连环,站起身,向前几步,等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