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市的夜晚不似帝都那般流光溢彩,而是灯火稀疏,星月暗淡,仿佛在遮掩着某些丑恶。
康涟洏穿着肥大的工人服,手持电烙铁,有一搭没一搭地焊着铁笼子,猫儿眼睁得贼溜圆,支棱着耳朵捕捉讯息。
这是精神卫生中心后院的一片工地,凌乱且复杂,正在搞各种非正常建设。--用来安置精神状况极不稳定的病人的隔离房,给夜间加班加点的工人们准备的临时休息间,还有锁得严丝合缝却冷气外溢的仓库。
“小翠呀,困了吧?没想到你一个水灵灵的女娃儿,竟然干得了这种粗活。”
一旁的中年妇女见她使劲瞪大眼,干活也心不在焉,笑着关心。
“不困,胡婶,我们年轻人能熬着呢。你过会儿还要去做菜,要不先眯一会儿吧?剩下的砖墙,我来帮你砌。”
“哎呀那敢情好。我年纪大了,是真熬不住了。这里的领导我看也有病,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又是盖房子又是做饭搞清洁,搞得比白天还热闹。除了那些病人,谁也别想睡个安生觉。”
胡婶打着呵欠,钻进休息间打盹去了。
康涟洏砌了一小段墙,又被木工师傅喊过去。“丫头,这两根这么一卡,确实挺牢固,不过是不是再敲颗钉子更好?”
康涟洏推推纹丝不动的架子,“张叔,你要么不改,就按先前的样子钉钉子。要么照新的样式,用不着钉子。不然就是既浪费木材,又浪费钉子,还浪费时间。”
“那,那就用你这法子吧,我看行。工头天天催进度,跟催投胎似的。”张叔抱怨着,恨恨地抽了口烟提精神。
康涟洏好奇道:“这里一直都兴大黑天干活吗?那是白天休息了?”
“休息啥啊?用领导们的话说,五加二,白加黑,新年之前创奇迹。生产队的驴都遭不住。小妹子,你找工作时没好好考察吧?这下是进了贼窝了。”
“不对,小翠丫头这叫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不是为了逃开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才跑来做工的吗?”
说起八卦,大叔大妈们就不困了。
“这里多好,有叔叔婶婶们关心,还能挣钱。”康涟洏憨憨地歪歪脑袋,“要是一直有这些急活,那给的工钱也比别的地方多不少吧?”
“哪能长年累月地加急干呀?就是我们的身体撑得住,这中心也舍不得出那么些工钱呐。”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加班加点的啊?后面还能加多久?我想挣一万块。”
“那得小一个月,我估计干不了那么久。前面都干了半个月了,监工说,一个月内所有的工程必须交付使用。”
果然是不同寻常的赶工。
康涟洏眼波轻动,“我看中心的介绍,现在病人和工作人员也不多,房间还有空余的,主任为啥这么着急呀?房子盖得太急,万一质量不过关怎么办?”
“嗨!管那么多,反正不是咱们住。再说就盖两层,又不高。”
“可是毕竟是要住人的,如果出现倒塌--”
“乌鸦嘴!在这儿吓唬谁呢?!”
监工踩着厚皮靴走过来,满脸横肉,目光凶贼,就差手里甩条皮鞭。“这么有精神说闲话,就该让你们一天干满二十四小时!”
说着走到康涟洏面前,“新来的小丫头片子,话怎么那么多?想打探什么?”
语气不无怀疑。
那就说明确实值得打探了。
康涟洏暗忖,笑嘻嘻地搓手。“钱少,问题就多了。要是白天加晚上地赶工,能多给一倍的工钱吗?工期能延长吗?”
“一个月的工期,一天给你二百。两个月的工期,一天给你一百。有什么不一样?你早干完了,还能接别的活儿。”
监工斜着眼看她,鄙夷之色跃然脸上。“眼皮子这么浅,就知道叽喳个没完。同样是新来的,你看看人家小花,闷声干活,多听话。没事多去跟人家学习学习,免得这个活儿还没完工,老板就不要你了。”
康涟洏闷不吭声地挨训,长满雀斑的小脸隐在黑暗里,很是丧气。
工友们见她这样,忙来安慰。
“监工就这脾气,不用理他。”
“你懂的这么多,不会被赶走的。”
“听说那个小花在厨房打下手,也帮忙做清洁。要不你去找她聊聊?”
等的就是这句话。
康涟洏默然偷笑。
别人看着,觉得她不服气,又劝:“去吧去吧,都是年轻女孩子,就当交个朋友了。”
于是,康涟洏就撅着嘴巴,“不情不愿”地去交新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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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碗碟堆积如山,脏污不堪。
小花正埋首其中,苦兮兮地洗刷刷。
“小花,你好,我是小翠。”
康涟洏走到她身前,笑眯眯地打招呼。
丁铃抬脸看她,满眼不服。
两人剪刀石头布,她就没赢过。
“我帮你吧。”
康小翠蹲下身,不是很明白丁小花的气点。
俩名字都是她起的,自己还让她先挑,可她非得猜拳以示公平。小花这名儿多好,一听就姹紫嫣红的,美丽动人。
不像她,名字绿油油的,脸上麻麻癞癞的。
丁铃瞅了她几眼,越看越丑,脸终于绷不住,噗地笑出声。
“笑屁啊,好像你的胎记多好看似的。”
这下轮到康涟洏瞪她了。
丁铃便收起笑,低头认真洗碗。“这里的人很爱吃西餐啊。”
康涟洏看着水里的一堆刀叉,以及旁边流理台上吃剩的牛排意面,若有所思。
中心里有外国人,且待遇甚好。
听丁铃的语气,不止是专家这么简单。
“还喜欢大半夜的在地下室聚餐。”
丁铃又补充一句。
电铃声忽地响起,在静谧的深夜里格外突兀。
在厨房里忙活的其他人欢呼着,奔去休息室小憩。
剩下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打开信号屏蔽仪,登进加密邮箱。
康涟洏和丁铃原本打算到了洛南,休整一晚上,计划好再行动。
没料到精神卫生中心夜间工作如此繁忙,招工审核松之又松。俩人在地铁上投递了简历,上了火车就接到了电话面试,到了地点简单面聊了几句,就被安排去办入职手续。
当然不是很正规的手续,毕竟只是短期工。也是赖于此,俩人才能顺利进来。
不过她们心里清楚,进来得轻松不代表里头简单,指不定是外松内紧。
况且这么急着用人,必有猫腻。
因此两人都很谨慎,错开面试时间,装作互不相识的模样。进来后,打探消息的方法也绝不相似,一个主要靠问,一个闷声查探。
眼前打开的加密文档里,就是两人各自收集到的信息。互相交换了,再研究下一步。
结合两人掌握的讯息,中心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八成八了,且有相关部门庇护。
只是,要怎么拿到实证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地下室。
先前准备送母亲来这里时,康涟洏参观过中心,当时就注意到了偌大的地下室冷库,厚重严密,布着复杂的门禁。
陪同的工作人员只说,那里是用来存放贵重药品和生鲜食品的。
那时康涟洏没有深想,现在想来,哪哪儿都是问题。
【一个小时后,我去地下室放装置。】
丁铃给她发来加密的邮件内容。
【那我去送餐。】
康涟洏意识到,中心里的秘密可能会给她们带来危险,并且超出了两人能力范围。
但母亲在这里,她不能退缩。
看丁铃那双沉重中透出兴奋的眼睛,更不可能放过这个大新闻。
那就一起冒险吧,就当是毕业旅行了!
两人默默地捧着手机,商量细节。
电铃再度响起,厨房门外响起说话声及推车声。
休息时间到,大伙儿又要忙起来了。
康涟洏瞥见人影,眼神一闪,把抹布重重地丢到盆里,愤愤站起身。“哼!你有什么可横的?一个破洗碗工,我主动帮忙是看你可怜,没想到你还不领情!告诉你,我还非得在这厨房里待着了!”
“哎哟小翠,怎么还跟人小花吵起来了?看来你俩真是合不来。”
胡婶跟一个中年男人吃力地推着米面等食品进来,“厨房的活有什么好抢的?又累又脏。”
“给的钱也不多。”丁小花弱弱地开口,配合她演戏。
“那我也要!你如果不缺钱,就把这活儿让给我!”康小翠越发不客气,眼里冒着贪婪的光。
“哎呀,你们年轻人是真有精神。这连天加夜的,自己的活儿都干不过来了,还要抢别人的活儿。”中年男人打了个呵欠,努力撑开眼皮。“你俩也不用争。小翠想来厨房帮忙是好事儿,主管肯定高兴。回头我跟他说一声就行。”
中年男人在中心待了好几年,虽然只管着后厨,但知道的可不少,跟主管关系也好。
中心活多人少,主任又不愿意多招人,招的也多是短期工。
像小翠这样眼皮子浅又能干活的,倒是省心。
“谢谢厨师长,我来我来。”
康涟洏笑弯了眼眸,狗腿地接菜称菜。
厨师长身旁的年轻徒弟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丫头如果能去了脸上的斑斑点点,一定娇俏动人。